富民小区在临街的一排楼房后面,只有一条窄窄的胡同供居民通行。方木把车停在路边,拿起雨伞,向富民小区走去。
和身后灯火通明的街道相比,伸手不见五指的富民小区里宛若地底世界。沿着胡同不过走了区区十几米,方木就彻底陷身于一片黑暗之中。他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走着,还是不时地踢到碎砖或者钢筋。
雨水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声响似乎比平时放大了三倍。很快,雨水顺着伞沿流淌下来,方木的裤脚和鞋子转眼就湿透了,一股凉气从脚下传上来,很不舒服。
呵呵,自己刚才在想什么来着?在这种天气中出没的,都是不正常的家伙。
方木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正常的人,否则也不会对犯罪有那么敏锐的感觉。尽管在今天的案情分析会上,自己的推断没有被采纳,方木还是想来富民小区再看一看,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站在凶手的立场去思考。
进入富民小区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栋已经被完全拆除的居民楼。脚下的碎砖瓦砾更多,块头也更大,方木崴了两次脚之后,不得不再次慢下脚步。他看看四周,大雨遮挡了眼前的视线,雨水却在远处的事物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水膜,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明暗交加的色块,看上去影影绰绰。
那天晚上,凶手拎着水桶和水囊、绳索,一定不比自己走得轻松。虽然没有雨,但脚下的碎砖瓦砾就够他受的了。是什么让他有如此强大的动力,一定要用那么费力的方式去报应姜维利的一句狂言?
想到这里,方木远远地向七号楼望去,试图体味一下凶手当时的心态。然而,一瞥之下,他就把这个念头彻底忘掉了。
七号楼里居然有隐约的亮光。
方木立刻意识到不对。之前的数据显示,七号楼里尚在坚守的“钉子户”只有姜维利一家。郭桂兰已经被民政部门安排进一家养老院,即使她想回家,作为案发现场,警方也不会这么快就解除封锁。
方木打起精神,拔脚向七号楼的方向走去,虽然脚下跌跌撞撞,双眼却死死地盯着那点亮光。
没错,那亮光的位置正在四楼的位置。方木默默地估算了一下,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那不是405室的位置么?
方木立刻收起雨伞,光滑的伞面一定会引起轻微亮度的反光,也许会被对方发现。他冒着大雨,尽量轻手轻脚地跑到园区的围墙边,小心翼翼地向七号楼摸去。
刚走到楼下,方木的全身就已经湿透了。他稍稍平复一下唿吸,捋了一把滴水的头发,又把眼镜在衣襟上擦干,确保自己的视线不会受到影响之后,他调转雨伞,把伞把朝前,小幅度地挥舞了几下,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这玩意实在不适合做武器,还不如刚才在园区里拣块砖头。不过聊胜于无,总比赤手空拳好。
在雨夜里重返犯罪现场的人,不管他是谁,肯定与本案有关。
略略定神,方木贴着墙壁,慢慢地爬上楼去。
湿透的鞋子踩在脚下,不时发出噗嗤噗嗤的水声,好在声音不大,完全可以被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掩盖。
来到四楼走廊的转角,方木贴着墙壁慢慢地蹲下来,平复一下唿吸之后,他微微探出头去。
的确,一个人背对着自己,蹲在405室门前,不知在干些什么。一只手电简被他放在身前,照亮了面前的一片区域。刚才在楼下看到的亮光,j应该就来自那支手电筒。
方木轻轻地站直身体,捏了捏手里的雨伞,小心翼翼地踏进走廊。
对方似乎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方木正在慢慢靠近。方木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响,蹭到距离对方五米左右的地方。这个长度可以有效地防止对方突然发动攻击,如果他转身逃跑,自己也不至于被落下太远。
手电筒的光芒大致勾勒出对方的背影,他穿着一件宝石蓝色的防风外衣,由于戴着兜帽,看不清头部的特征,只是感觉对方身材瘦小。
方木大喝一声:“谁在那儿?”
对方吓了一跳,一声短促的尖叫后,手电筒光迅速扫射过来。
方木抬手遮住额头,正在提防对方发动进攻的时候,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你?”
方木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随即就是深深的迷惑。
“你怎么会在这里?”
光圈从方木的脸上移开,对方掀开兜帽,米楠那张略显憔悴的脸露了出来。
“我还想问你呢——吓了我一大跳。”
她的声音夹杂着些许气喘,看来仍是惊魂未定,紧接着,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方木急忙过去,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敲打着。米楠本能地躲闪了一下,随后就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
好不容易等她止住了咳嗽,方木问道:“你都病成这样了,还跑出来干吗?”
米楠看了他一眼,移开目光。
“现场有个地方,我还想再看看。”米椭指指地面。
那是一片正在干涸的水渍,周围已经显现出灰白色的水泥地面。方木想了想,水渍恰好处在当时悬吊的水囊的下方。
“你的意思是?”
“当时只检查了干燥的地面,没考虑这片区域。”米楠重新蹲下来,指着那片水渍,“我想,这里是中心现场,尸体附近应该会留下凶手的足迹,也许有当时我们忽略的。”
“哦?”方木顿时兴奋起来,“有发现么?”
米楠点点头:“你瞧这里,还有这里、这里。”她接连指示了几个地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方木看到水渍边缘和那层薄薄的水面下,各有几枚浅浅的足迹。只不过多数残缺不全,且相互覆盖,十分模煳。
“而且,”米楠又指指楼梯方向,“我在那边又发现了几枚足迹,其中还有擦蹭型的。”
“擦蹭型?”方木若有所思地重复道。这种足迹,想必是有人意识到脚底沾水,有意在地面上擦蹭形成的。案发后,能在鞋底沾染到水囊里渗出的液体的,只有三类人。第一类,就是报案人,不过从他的讲述来看,当时他逃还来不及,不可能想到蹭干鞋底。即使有,也应该是蹬踏型的;第二类,就是进入现场的警察。当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那个诡异的水囊上,应该不会想到鞋底的干净问题。再说,警察们出惯了大大小小的现场,对各种恶劣环境早就见怪不怪,别说是鞋底那区区一点水,就算是尸液也懒得去擦;第三类,就是凶手本人。他是个相当谨慎的人,如果意识到鞋底可能沾水,肯走会想办法清除干净,避免留下足迹。
也就是说,水渍边缘和水下的足迹,很可能是由凶手留下的。
想到这里,方木急忙俯下身子,仔细地查看那些足迹。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有那种胶底鞋印么?”
“还不知道,得拿回去仔细看…”话没说完,米楠又咳起来。
方木赶紧给她敲背,忍不住又埋怨道:“下这么大的雨你还跑出来,感冒加重就麻烦了。”
“就是因为下雨我才来的。”米楠一手按胸喘息,一手指指外面如织的雨帘,“我怕雨水浇进来,破坏足迹。”
方木的心一热,他想不出别的话,只能讷讷地说道:“那…谢谢你了。”
米楠的脸有些微红,小声说:“谢什么?我又不是为了你,这是我的工作。”
方木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又问道:“那现在怎么办?把足迹提取下来?”
“嗯。”米楠从墙边拎过一个箱子,“你来给我打下手。”
箱子里摆满了工具。米楠拿出几个套在一起的空心圆筒,在那摊水渍上大致估算了一下,抽出其中一个圆筒罩在水渍上,然后递给方木一个滴管,吩咐他把圆筒中剩余的液体慢慢抽出来。随后,米楠又拿出一个广口烧杯,注入一些清水后,撕开一小袋白色粉末,蹲在一边等方木。
水渍中的液体很快就被抽干。米楠把白色粉末均匀地洒在广口烧杯内,大概达到3:5左右的比例后,米楠伸手进去,顺着烧杯底部开始匀速搅拌。搅拌了大约半分钟,烧杯内已是半凝固状态的膏状液体。她举起烧杯看了看,确认没有气泡后,把膏状液体倒人手心,小心翼翼地探人圆筒,让液体沿着指缝慢慢地流入足迹形成的凹陷内。
做完这一切,米楠站直身体,把手伸到走廊外,用雨水把手心内的膏状液体冲刷干净。方木问道:“还需要做什么?”
米楠的脸上不再是刚才那种全神贯注的样子,而是变得放松多了。
“什么都不用做,等着。”
“需要等多久?”
“四十分钟吧。”米楠看看手表,又看看走廊外的雨水,“今天空气潮湿,石膏液的凝固需要多一点时间。”
“那些足迹…”方木指指楼梯那一侧,“也需要提取么?”
“嗯。不过不能用模型提取。”米楠拍拍摆在箱子里的相机,“已经提取完了。”
两个人无事可做。方木把箱子盖好,示意米楠坐在上面,然后又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米楠推让了几下,挨不住方木的坚持,也只能答应。
走廊里静下来,外面的雨声显得更加嘈杂。米楠面色平静,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衣服里,不时发出轻微的咳嗽声。方木却没那么安静,隔几分钟就去看看圆筒中的石膏液是否凝固。
折腾划第四次的时候,米楠忍无可忍,一把抢过方木手中的电筒关掉。
“你能不能老实一会?”
走廊里重归黑暗,方木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背靠在墙上不动了。想了想,他一边告诫自己要耐心,一边拿出烟,默不作声地吸起来。
良久,听到米楠那边传来幽幽的声音:“你别着急,发现那个胶底鞋足迹,我会马上告诉你的。”
方木嗯了一声,转头看看米楠。她的身影被完全包裹在黑暗中,只能看出一个人致的轮廓,唯独那双眼睛闪闪发亮,然而,一瞥之下,那对亮光也随之消失——她又把头转了回去。
大雨,黑夜。寂静的走廊。沉默的男女,在任何一部爱情电影里,都是注定要碰撞出火花的场景。
然而,走廊是命案现场。没有鲜花和晚餐,两个人共同关注的是一些乱七八糟的足迹——想想就好笑。
无言以对,似乎是这些日子以来,方木和米楠之间的唯一状态。想想看,似乎没有必要,可是,却是不得不接受的必然。
“她还好么?”
方木愣了一下,随即就明白这个“她”指的是谁。
“还不错。”
“打算什么时候…”米楠的声音低下去,“结婚?”
“这个,还没想呢。”方木的心沉了一下,“再说吧。”
米椭不说话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她站起来,声音却似乎轻松了许多:“我去看看‘作品’。”
几乎是同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犬吠。
方木心头一凛,立刻甩掉烟头,一把拽住米楠,行将按亮的电筒也被他死死攥在手里。米楠也听到了犬吠,一声不吭地蹲下身子。
这么晚了,谁会来这宛如废墟般的小区呢?
方木示意米楠后撤,然后稍稍直起身子,探头向楼下观望。
不远处,一道手电筒光正在来回摇曳,来人撑着一把雨伞,看起来走得也是无比艰难。从行进的方向来看,他的目标也是七号楼。
方木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个人渐渐接近,最后,那道手电筒光消失在楼下,紧接着,就听到雨伞收起和蹭鞋的声音。
方木半蹲着身子悄悄后退,凑到米楠身边,低声说:“他上来了。”
米楠的表情有些紧张,她朝那个圆筒努努嘴,又挑挑眉毛。
方木点点头。
相当一部分犯罪分子喜欢在犯案后重返现场,特别是那种通过作案满足某静心理需求的人。站在曾经侵犯过他人的地方,回味受害者的惨唿、挣扎,乃至对方的生命一点点抽离的微妙感觉,对这些人而言,无疑是一种美妙的回忆。其中,既可以重新体味犯罪所带来的满足和刺激,也可以获得一种“成功”的快感。
在方木看来,这个所谓的“大侠”,很可能就是这种心态。
寂静的雨夜中,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渐渐传来。
米楠抓住方木的手,无声地询问道:“怎么办?”
方木想了想,又四处观望了一下。走廊里光秃秃的,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只有西侧楼梯的楼梯间可以让他们暂时隐蔽。
他拎起箱子,示意米楠跟他走,米楠却挣脱了方木的手,在衣兜里摸索了几下之后,矮身过去拿起了罩在足迹上的圆筒,又把一片黑色的东西覆盖在石膏模型上。
的确,如果“他”的目标正是案发现场的话,那个圆筒肯定会让“他”望风而逃,而那片白色的石膏模型在黑暗中肯定会更加刺眼。那片黑色的东西也许是复印纸,唯有希望他不要注意才好。
方木来不及责怪自己的粗心,拉着米楠悄悄地退到西侧的楼梯间。刚躲好,就听到脚步声已经转入了四楼走廊。
米楠躲在方木身后,仔细倾听了几秒钟之后,悄悄地附在方木耳边说道:“单人,男性,身高一米七左右,体重在70公斤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