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流氓还是老的难缠,敢情姜老爹骂苏珊娜骂得那么污纯粹是想激怒她,两人比这通腿,码头倒塌苏珊娜出了一半力气。姜老爹的目标一直都是这艘汽艇。
金正锡和他的兄弟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冲过警戒带跑向岸边,看热闹的人也跟着涌了过来,保安们冲上前去阻拦他们,大家揪打在一起,打着打着就打出火来了,有人怒吼说洋人来我们昆山打人?给我报警抓人!有人说老子就是警察!老子就是来看看热闹,你们打老子干什么?一个保安说警察同志我没打你,可我们背后是湖啊,我们不拦着你们我们就下湖洗澡去了。
姜老爹骂了一句说人多反而不成事,熟练地驾驶汽艇,调头准备离开,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喊等等我等等我!
我回头看去,隔着保安们手挽手组成的人墙和情绪踊跃要看热闹的人群,一个男人正骑着单车吭哧吭哧地赶来。
昆山经常有人环湖骑车,那些动辄几万十几万的名牌赛车加上一双锻炼过的好腿,能骑出四五十公里的高速来,喊话的那家伙也骑得飞快,感觉车轮子和地面摩擦都快冒火星子了,我开始以为他骑的是辆大功率的电摩托,仔细看才发现他骑的是那种一小时五毛钱的共享单车……而且他还穿着西装打着领结……
“周敏皓?周敏皓你死哪儿去了?来晚了你!”金正锡大喊。
骑车的人正是晶圆厂的CEO周敏皓。周敏皓生意做得很大,是昆山的纳税大户,我们这些卖螃蟹的本该仰望,但可能是年纪相仿,周敏皓也爱跟我们一起玩。周敏皓比较飘忽,动不动就找不到人,有时说去国外出差了,有时又去哪个山里摄影了。不止是我,金正锡也觉得周敏皓对姜菀之有意思,据说我不在的时候,周敏皓帮姜菀之拿包披大衣什么的,不知道的都以为是男朋友。
赵旭祯“收购昆山”的时候,大家本想找周敏皓商量,觉得他面子大人脉广,也就他能跟赵旭祯打对台了。可周敏皓连着几天不回微信了,没想到最后的最后,周公子骑着辆单车来救美了。
周敏皓把单车丢在路边,一蹦一蹦地穿越人群过来了,我都看傻了。看他的动作倒也轻松,左一闪右一避,偶尔扶着某个人的肩膀一记小跳,乌泱泱的人群竟然没挡住他半步。而金正锡和他的兄弟们夯足了劲儿,连前进一步都难。最后人群太密了,周敏皓干脆踩着众人的肩膀过来了,在场的没人想给他垫脚,但他要借你的肩膀用用,你想拒绝也没招。
苏珊娜踩过的那些浮木还飘在水里,周敏皓提了口气,也是蹭蹭蹭蹭地一通踩,天外飞仙般上了船,拍拍我的肩膀说:“白医生,我陪你走这一趟。”我说周老板你真人不露相啊,周敏皓笑笑说:“白医生是不是觉得身边的世界忽然变得光怪陆离起来了?可能这世界啊,原本就是个棱镜,你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它折射的光彩就不一样。”
姜老爹发动引擎,汽艇突突突地走了,根本不管金正锡在后面喊等等我等等我。
苏珊娜仍然站在浅水里,冷冷地看着我们,暮色渐浓,我觉得她的眼底泛着淡淡的金光,加上那曲线玲珑的身躯,让我想起神话中的塞壬,水中的美丽妖精,却以路过的船员为食。我悄悄地打了个寒战,周敏皓能跳上汽艇来她也能,但她始终只是袖手旁观。那种感觉就像是你抢不抢汽艇能不能去到婚宴现场根本无所谓,在她眼里这件事的结果早已注定,我和姜老爹与其说是在抗争,不如说是挣扎,或者干脆就是作死。
“共享单车我忘记扫码结束了,”周敏皓叹气,“还得扣我钱。”
我说你那么大老板,不开个跑车也该带个司机,怎么骑辆破车来了?
周敏皓说今天苏州到昆山的高速公路大塞车,我的车堵路上了,只能路边扫了辆共享单车骑过来。
我说什么你从苏州骑过来的?周敏皓说确实有点远,最麻烦的是我去参加婚礼,还得穿着礼服。
我本以为婚宴在阳澄湖里的莲花岛上办,阳澄湖面积不大,湖中心有一座莲花岛。莲花岛上也有蟹庄,但档次没那么高,感觉达不到赵旭祯的要求。汽艇冲着莲花岛的方向跑了约莫20分钟,岛的影子没见着,别的汽艇也没见着。湖上的雾气越来越浓了,我们看不到落日,但能分辨东南西北,西边艳红如血,东边漆黑如墨。我在阳澄湖边生活了这些年,从未见过如此瑰丽却又诡异的景象。
我们陷在一片荷田里了,这件事也非常之不对。阳澄湖里有上百亩荷田,但这个季节荷花早该谢了,这片荷花却娇艳欲滴,红得跟它背后血红色的天空一样。湖上的风越来越来冷,西边的光也越来越暗,太阳就要落山了,婚礼会在落日的时候开始,我心急如焚,姜老爹和周敏皓倒是淡定。周敏皓抄起备用的船桨打开前面的荷叶,这些荷叶竟然长到一人多高,像是一片森林。
汽艇忽然停住了,姜老爹怎么给油它都不走,船底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像是有一只粗糙的大手把我们的汽艇托住了。我大着胆子探头看了一眼,吓了一跳,船底一片蠕动的青灰色,托起我们的竟然是数不清的螃蟹!要是有密集恐惧症的,看到这景象必定会全身发麻。
但这种事我倒是听说过,湖边人叫“蟹涌”。螃蟹这种比较低等的生物,在繁殖季节会有奇怪的举动,连生物学家也无法解释,有些螃蟹会成群结队地穿越大陆,分明路上没水它们就会渴死,可它们就是义无反顾,阳澄湖里的野蟹也会聚集起来顶住小船不让船走,有人说这是螃蟹怕船驶入了它们的繁殖场。
姜老爹撸起袖子抄起船桨说尼玛跟我来这套?看起来是要来硬的,却被周敏皓拦住了。
周敏皓摸出一张大红色的请柬来,原来他也是赵旭祯邀请的贵宾,却跟我们这种匪类走了一路。周敏皓把请柬丢在湖水里。请柬刚刚接触水面就燃烧起来,这种火焰不受水的影响,很快就把请柬烧成了灰烬。灰烬沉入水中,汽艇下方的蟹群就撤走了,我们这才驶出了那片荷田。
我问周敏皓这是怎么一回事,周敏皓说那是一道用真言术构建的门,而那些请柬就是打开婚礼殿堂的钥匙。我问什么是真言术,他说解释起来很复杂,大概就是以意识为基础,通过语言或者文字形成的特殊力量,也被叫做言灵术。历史上记载的很多神秘现象都是人类观察到的真言术。
他讲的我听不懂,但我能感觉到我摊上事儿了,赵旭祯很厉害,能下达让人无法拒绝的命令,姜老爹和周敏皓也都不是一般人,通晓世界的另一面。我就是一只无辜的小白进了大灰狼们的战场,连我老婆都不是另一只小白兔,而是对我挺好的一只大灰狼……可咋办呢?那是我老婆啊,就算她是大灰狼,我也得去救她。
驶出荷田我们就听到悠扬的音乐声了,却不是寻常的《婚礼进行曲》,周敏皓说那是莫扎特的《圣体颂》,姜老爹和我一样不懂西洋乐,说他妈的这音乐搞得跟葬礼似的!真晦气。不过倒也应景,赵旭祯要敢跟我放对,我今天就让他红事当白事来办!
姜老爹和周敏皓都透着隐隐的杀气,似乎赵旭祯真的会在自己的婚礼现场动起手来。
雾气散去,我们忽然看到了前方的灯火辉煌,立在静如琉璃的湖面上。再仔细看,那是几十艘画舫组成的浮动平台。
赵旭祯应该是征用了旗下所有蟹庄的画舫,用铁链锁在了一起,画舫间铺了宽板,穿着湖蓝色旗袍的服务员们穿梭来往,大提琴手们坐在飞檐斗拱下演奏,黑色的燕尾服,雪白的领口袖口,像是一群喜鹊。满湖的船灯起起伏伏,飞檐斗拱下也都挂着红色的灯笼,湖风来时,万千火光摇曳。
姜老爹说:“搞几个画舫吃蟹就世纪婚礼了?这姓赵的牛逼倒是吹得大。”
怎么混上画舫去是个难题,宾客名单里有周敏皓,但没有我和姜老爹,就算我俩伪装成驾驶汽艇的人,送周敏皓到地方就得走。周敏皓建议我们弃船潜水过去;姜老爹的意思是他是姜菀之的老爹,就是要堂堂正正地登船,上了画舫他就开骂,先把事情闹大,我趁机藏起来就好;我说还不到打草惊蛇的时候,让他们听我的,见机行事。
我们的汽艇靠上了最边上的画舫,服务员们殷勤地上来迎客,她们看周敏皓穿得体面,就都哈着周敏皓,对我和姜老爹不理不睬。我给几个服务员每人塞了两千块钱,跟她们说我和姜老爹都是周敏皓的朋友,没有请柬,但想看看世纪婚礼,希望她们通融通融,我们保证不闹出事情来……服务员高兴地说哥你们真是大老板!我就跟我妹妹说来你们这种大老板的局肯定能拿着小费!
我们就这样混上了画舫。周敏皓佩服得直竖大拇指,说白医生你路子很野啊,我说这都是我搞餐饮搞出来的经验,在我蟹庄办婚宴的人不少,总有进来混吃混喝的,给服务员塞五十块钱,进去就干饭,干完就走,别人问起就说是中学同学。
看场地布置的风格,赵旭祯的婚礼是中西结合,画舫围成一圈,中间是一片水上庭院,庭园中装饰了一棵真的桂树,桂花随风坠落在水面上,桂树前方是一个漂浮的平台,平台中央是一个舞台,舞台前面摆着香槟塔和小城堡一样的大蛋糕,估计就是举办婚礼的地方。黑衣的牧师在旁边候场,到处挂满了红绸,穿旗袍的小妹砰砰地开着香槟,中国二线城市大户人家结婚该有的都有。这婚礼虽然比我的讲究,却也称不上什么世纪婚礼,估计是时间有限赵旭祯来不及筹办。
每张桌上都立着桌牌,有的牌子写着“领导”,有的牌子写着“亲属”,有的牌子写着“友人”。我们当然不能堂而皇之地去坐亲属桌,就在角落里找了一张摆着“同学”牌子的圆桌坐下。姜老爹往“亲属”那桌瞟了一眼,说都是老姜家的远房亲戚,连他都叫不上名字的七大姑八大姨,逢年过节都不走动的,今天却都收拾得体体面面地来参加姜菀之的婚礼。我倒是明白赵旭祯的用意,婚礼当然得有家属到场,否则这婚结得名不正言不顺,姜老爹不能到场,就用老姜家的远方亲戚来充数,包上几个大红包,那些亲戚肯定趋之若鹜。但我也注意到赵旭祯那边并没有亲戚到场,一直跟着他的黑衣保镖们换上了白色西装,来来往往充当迎宾和服务人员,除此之外就看不到安保人员了,想来这几个人的战斗力在赵旭祯看来就够用了。
我问姜老爹准备怎么办?来之前有点冲动,只觉得一腔热血无处挥洒,很多细节都没来得及想。姜老爹说我们来这里就是要先把婚礼给搅黄了,等新人出场的时候,他就站起身来说他这个老父亲不同意这桩婚事,叫姜菀之跟他回家去。我也配合他站起来,说我跟姜菀之还没过离婚冷静期,虽然分居但还是合法夫妻,这场婚礼不合礼也不合法。周敏皓说没问题,我俩打前锋,他负责掠阵。
姜老爹问那他掠的这是什么阵?难道说周敏皓来是帮我们武力抢人的?
周敏皓说:“动武倒是未必,但赵旭祯不会让你们顺顺利利把人领走,到时候大家就得掰掰腕子了。”
我看了一眼他背后的东西,说:“你带了自己的家伙来?”
周敏皓上船的时候背着个很沉重的条形盒子,我当然不会认为那是他给赵旭祯准备的礼物。
周敏皓瞥了我一眼说:“真要用上这家伙,今晚阳澄湖就得变成血湖了。”
婚礼还没有开始,酒菜都已经上上来了,客人们觥筹交错喝得很开心。我知道有些欧洲人是这么办婚礼的,先喝香槟吃东西,吃到半截,伴郎用餐刀敲敲玻璃杯,提醒大家安静片刻,然后是新郎新娘致辞,交换戒指,神父宣布他们成为夫妻,然后餐会继续。但欧洲人拿杯香槟酒能喝半个晚上,中国人却是端起酒杯一碰就要干的,这新郎新娘还没到场呢,客人们都有三四成醉意了。昆山地方不大,很多人都是远亲近邻、同学朋友,或者生意上有往来,喝到兴起,大家就在不同的桌子之间流动起来,满耳都是碰杯的声音,连那些光彩照人的明星也拖着曳地晚礼服跑来跑去嘻嘻哈哈。
我们这桌上就我们三个人,是最冷清的一桌,也没人来我们这桌打招呼。赵旭祯可能忽略了一件事,姜菀之在昆山只上过小学,很多同学早已联系不上了。姜老爹默默地喝着酒,把龙虾当猪腿那样抓起来啃,周敏皓淡定地品着一杯香槟。我问周敏皓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趟这个浑水。周敏皓笑笑说这就说来话长了……但他让我放宽心,说既然他们周家派了人来,就没什么解决不了的事。
周敏皓说这话我是信的,我跟周敏皓并不很熟,但听过他的名声。昆山的年轻老板不少,大家经常聚在一起喝喝酒吹吹牛,周敏皓也参加这类聚会,但就算他跟你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喝酒,你也能感觉到他跟你不是一路人。生意场也是个江湖,也讲究义气,朋友遇上事儿了,你得仗义相助,帮人家帮得越多,朋友圈里大家越敬你是大哥。金正锡好面子,特别助人为乐,但经常心有余而力不足,周敏皓恰恰相反,很少许诺什么,可但凡他许诺的事,哪怕他说我试试吧,就必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人人都说周敏皓的背景深不可测,昆山这池浅水,也不知道怎么养出了周敏皓这条大龙。
周敏皓说是也去英国留过学,论气质倒是跟赵旭祯有几分相似,昆山我的朋友里,大概也就他有资格跟赵旭祯掰腕子了。
我心里的忧虑稍减,忽然觉得尿急,瞅了一眼旁边的卫生间没人出入,就站起身来贴墙往卫生间走去。我今天戴了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帽檐宽大,低下头来正好遮脸,除非有人凑过来盯着我看,否则认不出我。可没想到我刚到洗手间门口,里面就冲出个小老头来,一头撞进我怀里。他抬起头来,我俩刚好四目相对。
我俩都愣住了,在座的七八成我都不认识,偏偏这人跟我很熟。那是文化馆的赵馆长,本地文化界的名流。这时一个穿白西装的保镖从我们身后经过,我生怕赵馆长叫我的名字,赶紧说:“赵馆长好久不见啊!您还记得我么?我是小莱啊,小学的时候跟菀之坐同桌的,我们学校还组织去文化馆参观过呢。”
赵馆长迷瞪着醉眼看了我好一会儿,我以为他喝懵了,听不明白我的意思,赶紧冲他眨眼睛。
我冲他眨眼他也冲我眨眼,眨着眨着他忽然笑了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说:“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是小莱你是小莱!唉哟我怎么会记不得你?你小时候最淘气啦,我有一次画张孺子牛的画挂在院子里晾干,就是你这个淘气鬼,给我牛肚子下面画了一根牛鞭!”
我心说赵馆长你这戏有点足啊!这段话有情节有人物,小莱的形象呼之欲出啊!
我说对对对我是小莱啊!我前几年一直在外地刚回昆山,我还以为馆长你退休了呢!
赵馆长拍着我的手背说:“你看你看,你回来晚了吧?你跟菀之从小青梅竹马,也很般配啊,可回来晚了菀之就被赵先生追走了。”
我说是啊是啊,遗憾遗憾,不过今天是菀之的好日子,我还是得来祝贺一下。赵馆长说讲起来你那个时候特别喜欢数学,听说你后来去学计算机了?你是不是在厦门那边上班?厦门可是个好地方啊。
我心说这咱们寒暄两句就算了,没必要顺势演起来吧?小莱的人生轨迹都渐渐清晰起来了,再往下你就该给小莱介绍女朋友了。
没想到赵馆长还扭头吆喝说:“都来看啊都来看啊!小莱回来了!那个调皮捣蛋的小莱回来了!”
顷刻之间七八个叔叔婶婶像是神兵天降那样把我围了起来,每个人都是看着我长大帮我换过尿布的语气,有人说小莱现在长那么高啦,还挺帅,以前瘦巴巴的不起眼儿;有人说小莱你是清华毕业的吧?有空帮我女儿指点指点高考;有人说小莱我上星期还跟你舅舅钓鱼,哪天叫你舅舅带着你一起,钓鱼可好玩了;有人说小莱啊你在厦门有没有女朋友啊?阿姨知道你从小就喜欢菀之,可菀之现在嫁人了,你也得抓紧啊!阿姨下周给你安排安排相亲,都是本地的女孩子,正正经经的人家……果然有给小莱介绍女朋友的……
我有点恍惚,难道昆山真的有过一个叫小莱的男孩,跟姜菀之是小学同桌?这个人后来考上清华,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去厦门搞软件开发,这个人曾经是姜菀之的同桌,对姜菀之有好感,可惜缘分没到位,最终只能看着花落赵旭祯手中……这境遇听着怎么跟我有点像呢?
我被叔叔阿姨们领着来到不同的桌子,说这是你小学时候的班主任赵老师你还记不记得?这是跟你同班的关晴岚你总不会忘了吧?那个名叫关晴岚的漂亮女孩也跟我寒暄得很起劲,看我的眼神还有点羞涩,好像我俩曾经放学后一起拉着手回家似的。这气氛是挺诡异的,但很温暖,我从小就颠沛流离,凄风苦雨的,如今好像回到家了,什么都不用想,乡情都在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