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相和现实在我眼前交错闪动,一时间我看到地狱之门中走出的骑士吹奏号角,一时间我看到赵旭祯的龙缓慢地踏破我制造的冰面,带着沉闷的吼声逼近了我,它鳞片的缝隙中飘出刺眼的火光,灼热的气流旋转着上升。
赵旭祯在喝问说:“你是谁?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他那条龙带来的威压真是太恐怖了,狂风卷着雪尘扑向我,拳头那么大的冰块也在风中飞快地滚动,有的里面还冻着螃蟹,晚秋的阳澄湖变成了冰封的戈壁滩。但这道雪风在我面前戛然而止,因为我背后黑暗的天穹上睁开了一只赤金色的眼睛,它冷冷地凝视着赵旭祯,凭眼神就把赵旭祯的威压推了回去。赵旭祯的龙仰天嘶吼,对着那只眼睛,但湖面上应该只有那条龙、赵旭祯和我能看到那只眼睛,它的凝视仿佛来自太古的虚空。
断龙台的锁链仍然紧紧地缠着我的右臂,解都解不下来,但我不再觉得疼痛,反倒觉得那柄剑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眼睛的声音在我背后回响:“去吧!带着我的剑!带着我的战场!”
我振作精神,向着赵旭祯缓缓地踏出一步,随着那一步冰面龟裂,连我自己都诧异这一步的沉重。
我顶着龙的威压蹒跚而行,像个风雪中的旅人。
赵旭祯低吼说我给过你选择!但你非要用你的血来擦洗王座……但我伸手示意他别哔哔,他还真的停下了,应该是没搞清楚状况。
我回望背后那灯火通明的楼船,有些人忙着自救,有些人扶着栏杆望向这边,但我想他们的视力不如现在的我,雪尘遮挡了他们的望眼。姜菀之已经被金正锡救上了船,姜老爹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掐她的人中。真是怀念啊,那是我的故园,我的故园里有两棵树,一棵是石榴树另一棵也是石榴树……你说我怎么会那么贱的呢?这种时候还有心情跟自己讲笑话玩。
我用大拇指指指后面,说:“赵旭祯,看清楚了!那边的女人是我老婆,那边的男人都是我的兄弟!
这是我白商陆的家!带着你的王座……从我家里滚出去!”
我没再给赵旭祯说话的机会,大踏步地冲锋起来。断龙台在怒吼,我也呼吸着雪风怒吼。断龙台明亮得像是炭火,我忽然觉得我握着的并非陈旧的断剑,而是一柄刚刚出炉尚未来得及淬火的利刃。这把剑失去了半截剑身,但它作为“剑”的概念还是完整的,那是这把剑的“心意”。同理可得,人也是这样的吧?只要心不死,没牙的兔子也能变成剑。
我挥剑扫荡,数十米长的剑风把弥漫的雪尘切开了一个大口子,从口子里我可以看到赵旭祯也已经龙化,瞳孔里像是吞吐着赤金色的火焰,他的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闪烁的雷光。我早就猜那家伙的战斗力也不仅限于精神冲击,他踩在那头龙身上的时候才是完整的状态,君王终于从他的王座上站了起来,拔出了剑要杀那个挥舞着草叉子冲向他的农民。
我背后的冰面裂开,旋转的水柱如同怒龙那样升起,一条!两条!三条!
它们瞬间凝结成冰又瞬间解冻,在我的背后夭矫起舞。
四条!五条!六条!眼睛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它在告诉我这些龙形水柱的秘密,那是古龙意识的碎片,在太古的年代那条龙曾经独步在北狄的凶水之中,发出婴儿般的尖利嘶声,它哭一声,凶水就冰封,再哭一声,凶水就化为熊熊燃烧的火河。
大真言术·九婴,世界之间的桥梁被打通了,神话中的东西在我的眼前变成了现实。
七条!八条!九条!我终于完成了这个八爪鱼般的东西,狂龙们围绕着我盘旋呼啸,我高高跃起,举剑过顶,断龙台在九龙的簇拥之下斩落。与此同时赵旭祯也举起利爪,天空里忽然有闪电劈落,电光凝聚在他的手臂上并不散去,他挥拳打出,拳风如雷。九条水龙同时燃烧起来,它们发出尖利的呜咽声。
我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在赵旭祯制造的幻相中,那名骑士高举自己的权杖夹住天降的九龙,他的金面具上有两个黑色的眼孔,眼孔中流下血泪来。
我重又躺在了那片睁着眼睛的天空下,漂浮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
我觉得累极了,很想闭上眼睛睡一觉。我知道这一闭眼我就跟这个世界永别了,可我居然有点开心,我白商陆这辈子没白活,干了一件牛逼的事,为了我心爱的人。
“你准备好了么,白商陆。”眼睛的声音在天海之间回响。
我说谢谢你借给我的力量,我准备好了,我的命你拿走。
“不,平庸的生命对我毫无价值,启用断龙台的代价是要在这里接受最终的拷问。”眼睛说,“那些没能通过拷问的意识将被困在这片海上,刑期直到我也崩溃的那一天。”
我愣了一下问,什么是最终的拷问?眼睛说,对不同的人来说,这个终极的问题都不一样。
眼睛说最后一个启用了断龙台并活着离开的是个女孩,她被问的问题是当观察者消失的时候,被观察到的世界是否一并消失?
我连问题都听不懂,只能干瞪眼。
眼睛居然耐心地帮我剖析了这个问题,语气缓和,就像朋友之间聊天。
它说世界的呈现总是在某个观察者的意识里,不同的观察者感受到的世界完全不同。犬类无法分辨颜色,在它们的意识中世界是黑白的,但它们的世界里充斥着细腻的气味,海豚的听力范围远远超过人类,与其说它们在海中遨游,不如说是在声音的浪潮中飞翔。犬类看不到人类意识中的彩色世界,人类也无法感知海豚们脑海中的世界。如果世界上最后一只海豚死亡,那么海豚的世界是否也会永远消亡?
我想了很久全无头绪,只能说这个问题真是太玄妙了,我答不上来,我想知道那个活着离开的女孩是怎么回答的。
眼睛说那个女孩跟它辩论了两日两夜之久,最后女孩引用《金刚经》中的一句话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终结了那场辩论。
我说这句话的八个字我每一个都认识,可放在一起我就是看不懂。
眼睛说女孩的答案是说人的根本自性可以无所执而自然生,心无所住,心就与世界成为整体,观察者即使死去,意识也是跟巨大的世界融为了一体,因此世界永存而观察者也永存。如果把世界比作一张琴,观察者如果执着于自己的感受,那么捕捉到的只是琴弦上散溢出来的某些音符,放下执着,观察者就会觉察到那张琴的存在。
这答案并不比问题好理解,像是老和尚之间打机锋,感觉很深奥,但也可能是纯扯淡。
我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破灭了,心说别说我只有中学学历,哲学博士来也照样死路一条。
我说我可能连听你问题的资格都没有,但我还是感谢你借给我力量,你是我这辈子最后交的朋友。
眼睛沉默了片刻说:“认真听题,我只问一次。我要问你的问题是……一加一等于几?”
我懵掉了,心说这是送分题么?还是说这种最简单的问题里其实隐藏着最终极的奥义?哥德巴赫猜想就是研究“1+1”的,又好像跟什么质数有关,大数学家陈景润研究了一辈子,也就只证明到“1+2”。新闻里说前几年国外的某个团队最终证明了“1+1”,这个世纪难题总算是有解了,可我连那个定理都背不出来,又怎么能知道那些大数学家的解法?
我又想这道题难道跟《道德经》里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有关?它给那个女孩的问题是关于佛法,问我道教的事儿也说得过去。可《道德经》我也没翻过啊,道是啥我真的不知道。
我又想起有个电影说3和4之间有个神秘的数字,人类从来都无法发现那个数字,一旦你发现了,虚空之门就能对你洞开了,时间和空间对你来说都是可以轻易跨越的,可是在你找到那个数字的时候你也卷入了命运的漩涡……算了算了那纯粹是电影编剧故弄玄虚,我又不是在考电影学院编导系。
我飘在那里无法动弹,可心里急得直冒火,就像当年坐在平面几何的考场上,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白商陆你还要再听一遍题目么?”天空里传来的声音仿佛古钟。
考试就要终场了考官要来收卷子了,横竖是个死,人固有一死……我牙一咬心一横,竖起两根指头,小声说:“2?”
“答对了,恭喜你通过了拷问,你可以离开了!”天空里的眼睛严肃地说。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说你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这道题难道不是关于哥德巴赫猜想?
我心说就算你会因为答题者的智商来调整问题的难易程度,问我这种问题是不是有点太低估我了?再怎么我也是高中毕业,就算我把数学知识都还给老师了,给你证明一下勾股定理我还是能做到的。
“我对质数不感兴趣,正确答案就是二,你答对可以离开了,恕不远送。”眼睛淡淡地说。
世界在一瞬间黑了下去,我使劲地扑腾,不知道是我真的能离开了,还是死亡马上就要降临了。
我被无尽的黑色虚空席卷,虚空深处吹来的罡风带着我拔地而起,离开这个诡异的空间。
耳边竟然传来眼睛的低语,他说:“你老婆确实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