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染青紧紧地抱住了哥哥冰冷的身体,血化成的。黏稠的泪落在她的头顶,哥哥用力拥抱着她,抚摸她的头发,什么都不说。
“哥哥,”叶染青轻声说,“你死啦?”
她在哥哥的怀抱里回头,看见周围的白车白马,那些白衣胜雪的人低头并立,那些白色的灯笼上写着墨黑的“奠”字,洒向天空的不是花瓣而是纸钱,天空里没有阳光,铅灰色的云盘卷着上升,在叶染青的视野里,被凌乱的纸钱切成碎片。
这是一场葬礼,叶染青害怕极了。
她加倍用力地抱住了怀里的哥哥,为什么周围那些人的面目……都那么地可怕!
二
叶染青猛地坐起,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到被子下,直到摸到了那柄长剑,才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气,恢复了平静。
她的亵衣渗了汗,冰冷地贴在身上,风从半敞的窗户那边进来,在屋里幽幽地打着旋儿,吹在身上一阵阵地冷。
叶染青低低地喘着气,环顾四周。这是间陌生的屋子,四壁刷得雪白,点缀几幅工笔仕女画,地下铺着考究的席子,一色暗红的家具,漆里贴着金箔雕成的花儿,在黑暗里熠熠反光,窗口一张高脚几子上摆着一只细颈银瓶,瓶里插着一支兰花,沾上了露珠,在风里一起一伏。
叶染青对着那支兰花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意识到她在哪里,她在月栖湖,安邑坊一家名妓院。
如今她是月栖湖里的一个妓女。
她望了望窗外,天色还是沉沉地黑,说不清是个什么时间,寂静里远远地有单调的“砰砰”声,似乎是有人在捶打什么。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起床。
轻轻的敲门声传来,跟着一个柔软的声音,“阿青啊,你还睡着么?”
叶染青一惊,把长剑塞回被子下,在亵衣外披了件紫纱的长衣,跑去开门。
月栖湖的老鸨打着一盏灯,笑吟吟地站在门口,上下打量叶染青,拿袖子掩着嘴吃吃地笑,“阿青你做噩梦了吧?看这身汗,衣服都透了,要给男人看到了,还不心痒死?赶快换件干爽的衣裳吧。”
叶染青一惊,随即脸上飞红,抓起长衣衣领遮住胸口,闪到了屏风后面去。
等她换好衣裳出来,老鸨已经坐在小桌边了,慢悠悠地抽着烟杆。老鸨已经老了,有了白发,却也不染,任凭苍老的容颜里透出一股旧日的华贵来。
“妈妈是夜深睡不着么?”叶染青强撑着说两句甜话,“要不我陪妈妈说会儿话?”
“我是来陪你说话的,你这个孩子,初来我们这里,想来心里有很多事,不找个人说说怎么成?都说浮生若梦,我想你们这些姑娘在我这个月栖湖里,做的都是好梦。”老鸨拉了叶染青的手,“来,跟我出去走两步。”
老鸨拉着叶染青,穿过漆黑的走道,只有一盏灯在前面照亮,两侧都是深红色的门,门上挂着小牌,牌上写着女孩们的名字。她们出了门,远处那个“砰砰”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一勾残月挂在树梢,放眼看不见人影。门外是一条挖出来的小河,一排轩窗对着河,河岸边搭了一条木栈道。
老鸨和叶染青在栈道漫步,轻轻抚摩着叶染青的手,“阿青,我猜你也是世家出身吧?你姓叶,又是云中人,是不是云中叶氏的支脉啊?”
叶染青一愣,只得点点头,“是啊,家道衰落了,我来帝都投奔哥哥,却又找不到他。”
老鸨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真可怜呐,那么漂亮的女娃,要不是世道不好,也不会沦落到和我们这些不干净的女人混在一起啊。”
“不不,”叶染青被她说得有点忐忑,急忙摆手,“妈妈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老鸨笑笑,“我看你面相有股英气,本该是个胆大的女孩儿,可是一来就做噩梦,估计心里还是怕的。你不要担心,我这个月栖湖,可不是一般的妓院。我从来不逼姑娘们,姑娘们也都心甘情愿帮我赚钱,我们对姑娘好,在安邑坊是出名的。其实这些年我的钱已经赚得差不多了,够我养老了,当老鸨又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没把宅子卖了?”‘
叶染青摇摇头。
老鸨轻轻叹口气,“说起来倒有点不好意思,我这辈子,就是做这行了。年轻时候当小妓女,辛辛苦苦,没个出头日,现在混出来了,回头想想这些年,真没有享过几天福,也没有几天不叫人欺负,只有和姐妹们在一起有点安慰。可你要我从今以后隐姓埋名,去外乡冒充个富裕的寡妇,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离了这一行,我活不了啦,那些读书的公子老说,‘人生苦短’。这月栖湖,就是我的人生啊……”
她扭头看了看天边,从怀里掏出一枚黄金小铃来,对着叶染青诡秘地一笑。她把铃儿摇得叮叮作响,对着那些轩窗大喊,“懒姑娘们!不起床太阳照屁股咯!”
叶染青忽然感觉到眼睛被光刺得生痛,几乎就在老鸨摇铃的同时,太阳从天际跃出,把晨辉洒在薄雾中的天启城上。大概是装了什么机括,那些轩窗一齐打开,阳光照在酣睡的姑娘们身上,妖娆的线条,温润的肤光,比阳光还要耀眼。白衣的小厮们从远处的别院里一涌而出,手里托着木盘,木盘上放着熏了香的热手巾,擦牙的细盐和漱口的玫瑰水,姑娘们抱怨着伸懒腰,踢被子,顶着散乱的云髻来到轩窗边,就着木盘洗漱,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双髻丫头们也从别院里出来了,鱼贯而入,分散到各个房中,给姑娘们梳头搽面。那些瀑布般的青丝临水下垂,有如山中的绿萝,姑娘们在各自的窗边遥遥地打着招唿,叽叽喳喳。在这个轻寒的早晨,小厮们和丫头们年轻的脸上红扑扑的。
叶染青忽然想这整个月栖湖就是一个酣睡的女人呐,现在她醒来了,无一处不温软,无一刻不娇嗔。
“刚才你听见的声音就是别院里洗手巾呢,每天早晨最早起的就是浆洗和厨子,浆洗准备手巾和香料,厨子准备早点。在我这里,每个姑娘都得按我的时间,早起早睡,一般的客人我不许他在这里过夜,免得我的姑娘们给他们折腾得一夜不能入睡。这女人呐,按时睡按时起,比什么都养颜。”老鸨微笑着向着姑娘们招手,轻声对叶染青说。
姑娘们回报以“云姐”、“云姐”的娇嗔,好像那个年老色衰的女人真的是她们的姐姐。
有些眼尖的姑娘看见了老鸨身边的叶染青,也挥着手绢跟她打招唿。叶染青没有准备,窘迫地回应。
熏香炉子在每个屋里架了起来,一炉炉好香烧着,香烟弥漫,直上天空。老鸨拉着叶染青在烟雾袅袅的栈道上漫步,像是踏云而行。
“我和姐姐一起来天启的时候,我十三岁,姐姐十四岁,我们就在一个小地方卖。床单久也不洗,时时挨饿,有时候还会挨打,卖一次能拿半个银毫。后来我姐姐被一个公子看中了。公子说想有个舒服的宅子,他想找我姐姐的时候,就会去那个宅子里。那个宅子和宅子里的那个女人,就是他在这庸人自扰的世上的黑甜乡,在那里他只要搂着喜欢的女人做梦,什么尘俗杂事都不想。所以他就买下了这个宅子送给姐姐,那时候地价还便宜,左右也不繁华,却不料这些年世道乱,安邑坊里宅子的行情却是一年高过一年。”老鸨理了理鬓边的发丝,笑得又是欣慰又是骄傲,像是老农擦着汗看着稻熟的田地,“如今这里有七十八个姑娘,每个都有绝色,一百三十三个仆役伺候她们,三十五个带刀的男人,其他的是厨子、裁缝、浆洗、小厮和门房,还养着四个当年的花魁,教姑娘们怎么讨男人的欢心,怎么掏男人的钱囊。那些贵公子,和我这里的姑娘相好一晚,少说得有三五个金铢落在我口袋里。这些啊,当年那个买宅子的公子可都不曾想到过。”
“我新来,还不知道妈妈有个姐姐。”叶染青说,“大妈妈一定是个绝色的女人吧?”
“你见不着她啦……她死了,自己把自己闷在屋子里,烧了一大盆炭,把自己给闷死了。”老鸨慢悠悠地叹了口气,“就是为了那个公子不再喜欢她了。”
叶染青一愣,没有接上话来。
“我们女人呐,有的时候很傻很傻的。”老鸨笑笑,“可我总觉得在这帮傻女人里呆着,我才是我。我们大家穿着光鲜,吃得精细,叫那些男人心里痒得跟猫抓似的,恨不得跪下来舔你的脚趾头……可我们到底还是得讨他们欢喜的,到头来总要给他们欺负。不然他们怎么掏钱给我们?都是被欺负的女人,难道不该像一家人那样相亲相爱么?”
“妈妈你是为这事一直没把宅子卖了?”叶染青眼里,这个烟视媚行的老女人忽然有些不一样了。
“我说了嘛,”老鸨靠着木栈道的栏杆上,目光迷离,“这月栖湖,就是我的人生啊!”
太阳升得高了,女人们的声音也越发地高了。
“小铁,烧好热水快帮我把茶沏上,我这里快要忙得四脚朝天了。”
“小铁,哪儿去了?过来帮我把这粥盛一下,我忙着分酱菜碟子呢!帮帮忙!”
“小铁,快把蒸笼里的热毛巾拿出来,小心烫手啊……”
“小铁小铁!你看我这琴弦怎么松了,老是调不好!你快来帮我看看嘛!”
一片叽叽喳喳里,“小铁”这个名字被叫了不知多少次。叶染青顺着人们的目光看去,那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大男孩,额头上捆着一条布带,正扛着一只塞满热手巾的木桶在不同的轩窗前跑来跑去。有的人十八九岁已经是个铁铮铮的男人了,可这个“小铁”还只能说是个大男孩,一张清秀的脸,一双有点呆的黑瞳,无论谁叫他他都会大声地答应同时用力点点头,同时脚下跑得飞快。
叶染青噗嗤一声笑了,笑一个傻小子。
“那孩子叫小铁,以前是伺候阿葵的,阿葵死了之后,他就只能干杂活。大家都喜欢差遣他,因为他听话,而且从没有说看谁漂亮点就卖力点,谁不红就不理不睬。是个好孩子啊。”老鸨说。
“阿葵怎么死的?”叶染青问。
“用一根琴弦把自己勒死了,我不知她怎么做到的,女人为了男人,有时候会做出点叫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来。”老鸨叹了口气,忽而露出一丝笑,伸手拍了拍叶染青的腰身,压低了声音,“阿青,你还是个雏儿吧?你有时候会不会想,你的第一个男人是谁?”
叶染青愣了一瞬,血色涌了上来,脸一瞬间烧得滚烫,像是皮肤下有火焰流动。她也不小了,当年在云中城里的时候,有个门第仪表皆不俗的男孩喜欢她,跟她兄弟相称,一天两个人喝醉的时候,叶染青朦朦胧胧觉得那个男孩抱她入怀用力地吻她。她懒懒地想就让他得了吧,这时候,哥哥叶赫辉踢门进来,揪着那个男孩一顿好打。
叶赫辉让她骑在马背上,自己拉着马走,一路上沉默,快到家的时候才粗声粗气地说,“你将来总会遇到自己喜欢的人,那时候你跟他同床,哥哥才不管你。”
“那我怎么知道谁是我喜欢的人?”叶染青低着头蚊子一样哼哼。
叶赫辉沉默了一会儿,“到那时你自己会明白的。”
“害羞什么?我们做这一行的,看你走路的姿势就看出来了。”老鸨掩着口,偷眼瞥着叶染青的脸色,吃吃地笑,“这些事我不会逼你的了,你不是会吹笛子会舞剑么?就照你说,先卖艺,等到你哪天对谁动情了再陪他,第一晚我不抽你的钱。”
叶染青没有回答,她低着头,想哥哥曾经说过的那个人,他在哪里呢?
“小铁,别忙活了,过来一趟。”老鸨冲那个大男孩喊。
苏铁惜正在轩窗前给一个姑娘递手巾,从木桶的蒸汽里抬起头来,看见月栖湖的老鸨挥着手绢儿招唿他。老鸨的身后,跟着一个女孩,一身胜雪的白裙,迎着朝阳看不清脸,只看见大袖袖口处露出的纤细指尖,不知道怎么地,分明是双纤细漂亮的手,看起来却有刀剑一般的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