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声加倍地震耳,相熟的朋友都围聚上去,握着年轻人的手寒暄,一波波的人浪,几乎要把这个纤弱文质的少年推倒,那些伴着他的姑娘只能用身体为他遮挡,可如今这些裹着轻纱的曼妙身体完全引不起宾客们的兴趣了,他们的眼里就只有“公子”一人。而公子似乎也对这种场面见惯不惊,脸上始终挂着随意的笑容。
“龙莲,天罗山堂的内部代号是‘旗’,旗帜的旗。”人群之外,杨拓石低声说,“终于相见了。”
“可她是群星捧月,我们则在灯火阑珊处。”苏晋安说。
“也有人没有过去捧她,譬如那边的储袖和苏稚君,还有赵德云。”杨拓石的目光挪向角落里。
站在角落里的几个人都是宛州大商家在天启城里的大掌柜,这场宴会中最有身份的贵客。可在主人于千唿万唤之后终于登场之际,他们都选择了退避。他们彼此间也并不说话,只默默地传递着眼神。
“是,那边的顾西园也没上去凑热闹。”苏晋安指了指水榭中。
“商会领袖自然是有些架子的,无须去俯就一个年轻人,他在等龙莲来拜会他。不过这些大掌柜不去凑龙莲的热闹,是心里有鬼。”杨拓石说。
“他们清楚龙莲的身份?”
“嗯,根据我掌握的情报,‘龙公子’以前在宛州商人中很有名,神龙见首不见尾。缺钱周转的商家只要诚心求上龙公子,十有八九能获得慷慨的资助,只是照着规矩,事后还钱要加上为数不少的利息,有时候这个龙公子会帮生意上为敌的两家说合,有时候他又会支持某一家商铺灭掉对手,他行事的风格叫人猜不透,不过结交他总没有错。他很豪爽,做事有诚信,讨人喜欢,很多商人私下里叫他‘海龙王’,因为据说龙族喜欢聚财。但是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更无从查找他的居所,他来时是一辆八匹黑马的长车,去时如一阵烟消散。今天他忽然驾临帝都,发了那么多帖子,有些商人蠢,以为好事儿找上了自己,乐得来凑热闹看看豪奢的大场面和月栖湖里娇媚的女人,聪明人则早已猜到了这个龙公子的身份,他们受过这个人的恩惠,知道这是他们该要报答的时候了。”
“‘黄金之渠’里可真游着几条大鱼啊。”苏晋安点了点头。
“在天罗的黄金渠里游泳自然开心,赚钱轻松,只要装傻就可以。但是,受人恩惠,总有还债的一天。”杨拓石冷冷地说,“现在龙莲找他们来还债了!”
顾西园在水榭中和顾襄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陪着他的宾客们也想上去跟那位神秘而显贵的“龙公子”卖好,却苦于顾西园一付眼中根本没有这个人的神色,而他们总不能为了龙公子而把宛州商会所共仰的领袖平临君顾西园扔在这里,他们彼此也比着眼色,脸上却都带着谦卑的笑。
“你猜江自承会不会来?我猜龙莲在等他。”顾西园问。
“会来的,江自承那个人,从不会躲避什么事,他有股子狠劲,这是我不如他的地方。”顾襄笑,“但是算学上他不如我,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的。”
“要是论说话的分量,在天启城的商人里除了我就是江自承了吧?”
“是,”顾襄点头,“江自承要论财富比不上公子一根小指,不过他做的是钱庄生意,代表的是宛州江氏,几个商人没问他借过钱?江自承又是算学上不世出的天才,深得主子的器重,他算是一言九鼎的人啊。不像我,只是个账房。”
“你是在抱怨么?我手下有个算学超过江自承的大家,却只用来作账房,那边资质不如你的,都是大掌柜了。”
“我不如他,只是账房的材料。他不仅能算账,而且够狠。我不够狠。”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想当我们顾家的天启大掌柜,要涨薪俸呢。”顾西园哈哈大笑,他原本靠在栏杆上,此刻忽然直起身,“走吧!”
“走?”顾襄一愣,望向顾西园身后,“公子,那位龙公子可整理好了袍子和头发,正向这边过来,是来拜见你的。距离大概不够二十步了。”
“所以才要走。”在背后越来越近的嘈杂人声中,顾西园转身走上一条步道,快步离去。
龙莲的脸色变了。此时此刻谁都能看得出她是要去见谁。平临君顾西园,这是商界的皇帝,她出道不过六七年,顾西园可以算她的长辈,平临君光顾她的宴会是她的面子。她带着几十个殷勤的宾客,一边向着这个男人缓步而去,一边整理衣袖头发,显然是要去行大礼拜见。可在距离二十步的时候,平临君仿佛一只听见箭响的兔子,闪电般就要溜走。
顾西园这是故意要避开她,这会叫她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
跟在龙莲身后的撑船人忽然挺直了身体,手无声地理过胸前缠着的铁链。龙莲不假思索地按住了撑船人的手,淡淡地说,“诸位稍候,我和平临君有要事要谈。”
几乎没有人看清她的动作,她已经追到了顾西园背后,可顾西园走在一条狭窄的步道上,龙莲没法超过去。顾襄没来得及跟上,被远远地落在后面,再有几十步顾西园就要离开后院了。
“平临君愿意费这个周折来赴宴,看见我就走,为了什么?”龙莲压低了声音。
顾西园脚下不停,“我是要这些宾客明白,我跟你之间没什么可谈。如果你觉得我是刻意要损你的面子,倒也没错。”
“你不是刻意要损我,我知道你的立场,本堂的人找过你了。”
“知道就好,”顾西园也压低了声音,“你也许能获得一些商人的支持,可是不包括我。”
“那你何不干脆闭门不出,非要来这里费这个周章?”
“因为我想见见名闻四方的龙公子,”顾西园淡淡地说,“而且我来了之后才真的明白了你的用意,你很聪明,可能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生意人,你把这些人都邀请到这里,给人一种商界都会支持你的错觉,借助商人的势力,你就多了和辰月教讲价的筹码……但是我也奉劝你,那些不如你聪明的人都死了,何况你呢?”
他这句话似乎前后颠倒,龙莲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不如她聪明的人都死了……聪明的人会死得更快么?她来不及思索,只能追着顾西园跑,此刻在后面的众目睽睽之下,顾西园一路疾走根本不屑于回头,龙莲却追在后面苦于求个见面的机会而不得。他们两个说话的声音都压得很低,旁人无从听见,人群里传来了低低的嘘声,大概是感慨这个神秘的龙公子在平临君面前还是个小人物而已。
顾西园忽然觉得自己脚下踩着了什么,他微微一愣的时间听见背后龙莲的一声惊唿,“你踩着我袍带了!”
顾西园一惊,急忙抬脚。他记得龙莲那身装束,一身薄薄的丝绸亵衣,一件宽大的白袍,衣襟口露出冰雕般的锁骨,一般人看了都会明白她是个女人,都会被她的男装下的艳色所惊,所以她登岸的时候才有那么多的掌声和惊叹。如果他真的踩着袍带扯开了,龙莲岂不是会只穿一身亵衣站在所有人的目光里?
他停步抬脚的瞬间被从背后轻轻一推,失去了平衡,不由自主地转了个圈子,面对着龙莲。
在这一刻龙莲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他,这并非一男一女间的拥抱,而是好友道别时的依依不舍,如同将军远征十里相送。顾西园鼻端萦绕着龙莲身上淡淡的冷香,怀里的身体却是娇弱柔软的,带着微微的暖意。他的两手空着,也不知是该推开龙莲还是顺势抱住她的背。顾西园发现这个小小的抉择居然很难很难。
“我们都只是些求命的人。不求财不求色不求闻达诸侯。天下哀霜人若转蓬,这时代人人身不由己,也许我们所求的已经太多了。”龙莲把侧脸轻轻贴在顾西园胸口,“可我们求一求,难道也不可以?总不能叫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人来杀我们……这一点心,平临君能明白么?”
龙莲满头白花的长发拂着面颊,顾西园觉得心里微微一软。是啊,就算活不下去,难道“求活”也不行么?可是这些人“求活”就会有更多的人死……原本清清楚楚的事情忽然模煳起来,让人不知道怎么办,心底深处一丝无力感慢慢地游动。
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在天启商人们的目光之下,只要他流露出一点点的合作,就会被看作对龙莲的支持。他急忙伸手按住龙莲的双肩,想把她推开。可龙莲已经松开了他,兔子似的往后小跳了一步,歪头看着顾西园,一笑露出了牙齿。
龙莲整理衣袖,以一个世家公子的仪态长揖,朗声说,“尊兄,相送终有别,一路走好。”
“你在玩什么?”顾西园讶然。
“平临君,你看看那边,”龙莲一边起身,一边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压低了声音,“那些人大概都能猜出我是个女人,一个女人追一个男人,男人不理她,可是相别的时候又拥抱,你说是个怎么回事?”她笑,“当然是闹了点别扭咯。你还按我肩膀,他们可都看见了……”
顾西园苦笑,“龙公子,你何苦告诉我呢?我可以现在就戳穿你的骗局。”
龙莲脸上恢复了正色,“可以,平临君要做的事,我当然拦不住,你可以现在就大声说‘龙公子我和你素不相识,不敢有什么肌肤之亲’,可我真正恳求你的话,刚才已经恳求过了。”
“什么?”顾西园一愣。
“天罗是张蜘蛛网,我们原来是网上的蜘蛛,现在我们自己反过来被网住了,已经成了猎物。被蛛网捕住的猎物很难活的,你看着蜘蛛慢慢地……慢慢地向你爬过来,你怎么样挣扎也没有用……可你难道就不会挣扎么?”龙莲淡淡地笑,“我们不敢问谁要个能‘活下去’的保证,只是要‘求活’,‘求一求’都不行么?”她的声音凄然,“平临君你在蛛网之外,这件事和你无关,能否借一条路走?”
顾西园没有回答,龙莲已经转身沿着那条水上步道离去了。顾西园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那个背影融入了人群中。人群又包围了龙莲,龙莲转过身来,脸上的凄然都没有了,透明肌肤下一抹血色的嫣红,在火光之下十倍地华艳,她没怎么喝酒,却像是已经醉了,扶着那些女宾的肩膀拍打,不知道和她们说些什么笑话。一阵阵的哄笑。
顾襄凑到顾西园身边,“公子,你好像是输了……输在好奇心太大了,其实原本你压根不来,就没这事。”
“唉,可我现在好意思号称我只是被那个女人强抱了么?”顾西园叹息。
“就算不好意思承认这个事实,我们也赶快走吧!公子你这样愣愣地遥看人家……明早整个帝都都知道你好女扮男装这一口,而且和新来的阔绰女人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往事!”顾襄无奈地说。
“也是!我在干什么?”顾西园丢下这句话,掉头消失在步道尽头的黑暗里。他的背后,龙莲高举一杯酒倒入自己的嘴里,引发阵阵喝彩。
十道劝酒上完,正式的大菜一盏接着一盏呈了上来。从天启城各处采买的珍贵食材,驼峰、乳鸽、海参、鱼翅、猩唇、熊掌、鹿胎、狸尾……有些东西连见多识广的商人们也叫不出来,这些东西配以荔枝、鲜奶、羊肚菌、芫荽、黄芪、党参熬制,都盛在青铜釜里,食器古老典雅,釜盖上盘栖着一条巨龙喷吐蒸汽。厨子们把整釜的东西端上来,已经烧到八成,就着炭炉接着烧,直到那些青铜龙的嘴里吐出的蒸汽吹动里面的机关,发出龙吼般的低鸣,这才在宾客们眼前揭开盖子。各色食材半浸在乳白色的汤汁里,红色的枸杞在汤中跳跃,香气浓烈得醉人,厨子们现把磨成粉末的山椒洒在汤里,盛在青瓷的盏子里奉给宾客们,直到头道的鲜汤盛完,就开始用银质的刀分肉,洒上深褐色的醇厚酱汁。
“我倒是喜欢这个女人对于汤菜的品位。”苏晋安嚼着一块鹿胎肉,对着深秋的寒风吹气,只觉得浑身都暖,吹出的气中都带着一股辛烈的热。
杨拓石点了点头,“如果美酒佳肴连苏大人和我都能讨好,那么想必剩下的客人心里如今已经乐开花了。”
遥遥望去,龙莲一袭白衣在人群里穿梭,有时和人长揖作礼,有时和宾客们拍着肩膀大笑,更多的时候是举起一杯杯烈酒一饮而尽,随手把杯子放在旁边小厮手中的托盘里,小厮就再斟满,跟着龙莲向着下一位宾客而去。苏晋安看着那个小厮有点眼熟,想了一刻才想起几年前天女葵身边那个叫苏铁惜的男孩,他对这个人的印象已经不深了,陡然再见,才发觉他长大了很多。这么想着,苏晋安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鬓角,不知道这些年有没有了白发。
他想起“贫贱夫妻百事衰”这句诗来,可是很多年前恰恰是他亲手送自己的女人上了一片隐秘的战场……他愣了许久,竟然无声地笑了。
[四]
“你在想什么?”廊下站着两个仆役打扮的年轻人,其中一个问另一个。
他们都戴着斗笠,捧着主子的衣袍,低下头默不作声许久了。园子里烧炭烧得暖洋洋的,主子们都把织锦长袍和裘衣脱下来扔给了仆役,男宾皆是轻袍缓带,女宾裸露着如玉的肩胸,衣香鬓影酒香缥缈,酒意上头之后浑然想不到回家,随行仆役便只有干等,大家的仆役就是这样子,不用你的时候你最好就是个死人,用你的时候你就得跑得比兔子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