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炼气炼到乌龟那么长命,死的时候却只有你孤零零一个人,黄帝活得没你长,却有无数人为他嚎啕大哭。”雨师说。
“我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我还有你呢。”风伯说。
“我没炼气,我会死得比你早。”雨师说。
他想了想,拍着用来当作床板的棺材板儿,嘴里哼哼一首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切全都,全都会失去;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的眼泪欢笑,全都会失去;
所以我们不要哭泣,所以我们不要回忆过去,所以我们不要在意,所以我们不要埋怨自己。"
窗外淅沥沥的雨声里,也有人轻声哼哼,用清且媚的声音为他伴唱:“如果你爱上哪位姑娘,一定要好好保护她,如果有人想伤害她,你要用弓箭去射他。”
“妖精,是你么?”雨师风伯的声音颤抖。
他们推开门,一个浑身甲胄的人形站在雨里,雨滴打在他的甲片上啪啪作响,他宽大的肩甲上坐着短裙长腿的少女,一头七尺青丝缠绕在白皙透明的脖子上,低声唱着那首歌声,头上青色的妖瘴像一面旗帜似的展开。他的脚下,小个子的妖精打着一柄巨大的伞,扬起圆圆的脸儿。
“我真讨厌下雨,下雨时候会闹妖精。”雨师歪着头,对少女说。
魑魅慵懒地笑笑,笑容里跳跃着悲伤和妖娆。
“这是谁?你的小弟?”风伯看着被魑魅当作坐骑的那个铁家伙。
“他叫蚩尤,是我新收的小弟。”魑魅轻轻抚摸着那个铁家伙的头盔,眸子里带着春山雨后般的泪光。
“你在开玩笑么?”雨师的脸色变了。
“你喜欢的云锦公主死了,她怀了黄帝的孩子。”魑魅说。
雨师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湿漉漉的,他抬起头对着乌云里万千条下射的雨丝,很久都没有说话。漫天漫地,雨沙沙地下。
“我们是要去把黄帝干掉吧?”风伯打破了沉默,“我最讨厌有人泡我兄弟的女人。”
“你也许会死掉诶。”魑魅说,“可怜了你炼了那么久的气。如果雨师现在回去棺材板儿上接着睡觉,你接着炼气,也许会活得更乌龟一样长。”
“我妈妈小时候对我说,夜半三更有人在门外说话千万不要开门,因为那些是妖精扮成漂亮姑娘的样子要来吃你,只要你不开门,就没事。”风伯说,“现在我都开门了,也如愿以偿地看见了漂亮姑娘,大概是已经不能回头了吧?”他把腰带系紧,“真讨厌,世上两种人我不能拒绝,一是长得很好看的小妖精,二是兄弟。蚩尤你说是不是?”
那具甲胄沉默着不回答。
“他忘得差不多了,大概是被人打坏了脑子。”魍魉说,“只是很怨念地要把黄帝干掉。”
“把老大都忘了的兄弟要来何用?”风伯说,“可惜行走江湖最要紧的三件事,无非是义气、义气和义气。你没义气我却不能没义气。”
“我们去哪里?”雨师问。
“向南,一直向南,我们需要攀过葛天庐之山、结舟渡过云梦泽、跋涉过满是瘴气的密林,然后就会达到九黎。”魑魅说。
三个人和两个妖精跋涉在齐腰的灌木丛里,魑魅摘下了一根七尺长的青色头发,那根头发像是条活蛇似的在前面开道,把路上的所有灌木都切开绞碎。雨师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密林,炽烈的阳光从树叶间的空隙里洒下来,晃得他眼睛痛。偶尔紫色的瘴雾从他们周围幽幽地飘过去,美丽得像是一匹纱,致命得像是蛇毒,不过被魑魅青色的妖瘴破开了。
穿铁甲的狂魔走在最前面,他一直走在没脚面的水里,绿色的苔藓已经长到了他的膝盖。
“炎帝会帮我们么?”风伯问,“这老爷子,可是盖世的瓢把子,但我觉得他已经老了,好多年都没有发威了。”
“碰碰运气,听说老爷子当年手下有八十一个勇士,都像刑天那么威猛。炎帝登高一呼,黄帝会吓得哆嗦吧?”雨师说,“如果刑天还在那该多好。”
狂魔在前面站住不动了,后面的两人两妖跟了上去,看着狂魔用脚把地上一块石头上的青苔蹭去。
那是一块碑,用蝌蚪般的文字写着:“九黎”。
“嘿,这是到了么?”风伯说着,上下左右地看,“怎么没见人来迎接?蚩尤不是炎帝的孙子么?在这里该很有地位吧?”
“它算是来迎接的么?”雨师指着面前的一具骷髅,它被一杆长枪从上而下贯穿了脑颅,枪杆紧贴着它的脊柱,把它扎在地里,保持着站立的姿势。那杆枪不知道有多少年了,铜制的枪头上满是绿锈,而枪杆更有趣,这根被砍下来削好磨光的木头居然在漫长的时间里焕发了生机,长成了一棵小树,在骷髅的头顶张开了亭亭的绿色伞盖。
“这是一个树林妖精用来作为警告的标记,”魍魉说,“警告一般人不得轻易接近,因为有危险。”
“什么危险?”风伯问。
“也变成这样子,头顶着一把伞吧。”魍魉说。
“小妖精你每次说笑话都很冷你知道么?”风伯感觉到一股幽幽的寒气。
狂魔继续往前走了,其他人跟在他身后。那根青色的发丝绞碎了灌木之后,渐渐出现了石头道路,再往前走,他们看见了房屋。那些寂静的房屋,在这个地方默默地站了不知几十年还是几百年,它们都像那根枪杆一样恢复了生机,把自己长成了郁郁葱葱的树丛,苔藓覆盖了木头的表面,红色、青色和白色的花盛开屋顶,巨大的根系从墙根扎进土里,不知名的绿色鸟儿从漆黑的屋子里露出头来,对着这些陌生人鸣叫。
“我噻,蚩尤的老家是这样?”风伯说,“难怪他有时候气质像个诗人。”
越来越浓密的树荫遮去了绝大部分的阳光,寒气越来越重了,他们走在一个树林般的九黎城里,看不见一个人。
最后狂魔在一栋巨大的屋子前站住了,那栋屋子的一半已经坍塌了,另一半斜靠在一株高大的蕨类植物上,像是个臃肿疲惫的老人,门则像是漆黑的大嘴,几十年来一直这么大张着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狂魔按住额头,似乎在冥思苦想什么,但他又摇摇头,大概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这是九黎?九黎怎么会是……”魑魅环顾四周,“一座死城。”
“我听说过啊,黄帝战胜了南方的炎部,把一切都摧毁了,可是过了几年,它奇迹般地又复苏成城市了。”魍魉说,“松鼠们告诉我的,它们说,不要在夜里接近那座城市啊,夜里那里只有白骨和倒塌的房子啊,阳光是那座城市的钟啊,钟声敲响的时候一个样啊,钟声平息的时候是另外一个样啊。”
大屋前的一人高的架子上吊着一口锈迹斑斑的铜钟,在徐徐的风里幽幽地晃着,却不发出声音。它的木头钟舌落在地里,长成了一蓬蓝色的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