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声嫂子,泪如雨下。
从此,这个孩子便在派出所里长大,后来他成为了一名优秀的警察。
另外一个孩子,出生在监狱里。
他娘是个婊子,按照“文革”时期的说法,叫作破鞋。破鞋杀了人,召开宣判大会时,她高昂着头站在台上,当听到死刑,听到枪毙,她向台下围观的群众恶狠狠地吐了口酸水。这口酸水救了她的命。
她怀孕了。
一生天,二生地,三生万物。
几个月以后,当当当,孩子出生了。她得了产褥热,临死前挣扎着对一个女警说:“我要知道这孩子的爹是谁,我绝不饶他,非宰了他。”
监狱长叫沈昂,公安出身,“文革”期间,因一起错案被关进了看守所。平反以后,即1978年以后,上面征求他对工作安排的意见。他选择的竟是关押自己的看守所。他对监狱有着很深的感情。当过犯人,又当警察,所以能做出双重思考。他在会上对其他狱警说:“这孩子和监狱有缘,没有亲人,你说把他扔哪儿,大街上扔的孩子民政局都不管,更何况这个,让他在这先住着吧。”
犯人给孩子起名高飞。这也许代表了他们的意愿。女犯的胸部最美,因为乳房就在那里。女犯成了高飞的母亲,男犯成了高飞的父亲,监狱成了他的家。
监狱也是学校。时间是一块破表。高飞会爬了,小手摸遍高墙内每一寸土地,他在犯人的影子里爬,爬着爬着就站起来了。有一天,监狱长自言自语,我可能弄错了,这孩子生下来就是为了学习犯罪的吗?孩子沉默寡言,和犯人却很亲近,犯人教给他很多东西。他学会吃饭的时候同时学会了抽烟,学会说话的时候同时学会了骂人。童年还没过去就习惯了沉思,青春期还未到来就懂得了手淫。他了解各种黑道切口,清楚各种文身象征。他知道如何熬制鸦片,如何配制春药。形形色色的犯罪手法也渐渐记在了心里,怎样用刀片行窃,怎样用石头抢劫,怎样用瓜子诈骗,等等。
就这样,高飞在监狱里长大。
16岁那年,他对监狱长说:“我想出去逛逛。”
所有的犯人抓着铁栅栏唱了一支歌。这歌是为释放的犯人送行的。
十字路口像十字架。
高飞走向了一条荒无人迹的小路。他一无所有,连脚下踩着的一小块硬邦邦的土地也不属于他。他身无分文,却很富有。他脑子里有一千只蝙蝠在飞,一千个邪念难道不是财富?可以买到捷径,买到黑色的火焰,这火焰在夜里是看不见的。
出狱时给他的那点钱已经花光,他到处流浪。流浪的另一个名字叫作堕落。在城市里流浪的人像城市里的野兽,在乡村流浪的人像乡村里的野兽。他们是乞丐、人贩子、江湖艺人、通缉犯、野鸡和无家可归的人。他们靠什么生存?没有职业,或者说职业就是犯罪。
高飞从城市走到乡村,走着走着看见了一把刀,一把杀猪刀,这条青草丛生的小路通向集市。
第二天黎明,有个赶集的老头看见了一个孩子。孩子站在路中间,手里拿着一把刀,红红的眼睛,牙齿冷得发抖,他赤着脚,穿着一件大人的衬衣。
孩子说:“给我一口吃的。”
他开始了第一次犯罪:抢劫。
抢劫犯看着这个老头。
老头看着这个孩子。
风吹得路两边的玉米哗啦啦地响。老头说:“娃,你从哪儿来啊?”
孩子说:“从监狱里来。”
“娃,你家住哪儿?”
“监狱。”孩子不耐烦地说,“啰唆,有吃的没,篮子里装的什么?”
孩子手拿尖刀一步步逼近,老头觉得恐怖极了,扔下篮子转身就跑。
篮子里有个盛过洗衣粉的塑料袋,袋里有些零钱。
孩子拿起钱,耸了耸肩膀,向路边的村庄里走去。
隔着一条长满芦苇的水沟,高飞看见一户人家。小院寂静,篱笆上开满了牵牛花,一条吐着舌头的狗拴在小枣树上,狗的面前放着一个碗,碗里有骨头,骨头上还有一点肉。
他站在那里,饿极了,他的面前是一条臭水沟,狗的面前是一个天堂。
他敏捷地跳过水沟,翻过篱笆,到了院子里。
狗汪汪地叫起来。
这户人家有一个哑巴闺女,她听不见狗叫,她梳头时向窗外瞟了一眼,看见一个孩子坐在院里,抓着骨头,又啃又吞,眼睛不时地四处张望。
哑巴闺女推开木窗,一阵呜哩哇啦的怪叫,孩子吓得落荒而逃。
高飞跑到集市上。集市上还很冷清,东边有一排卖鱼的水泥台子,西边有一排卖肉的木案子,中间是一排杂物,依次是:一条旧麻袋、一块石头、一只破碗、一截树枝、一段绳头…这都代表着人,代表着小贩占下的摊位。
高飞从卖饭的那里买了一碗鱼汤,这鱼汤的最大特点就是没有鱼。喝完以后,集市上热闹起来。卖鸡的、卖肉的、卖青菜的吆喝起来,也有不吆喝的。
忽然听到三声鞭响,一个耍猴的用砖碴在空地上画了个圈,然后耍猴的拉着长音喊道:“妈×,站——好。”一只小猴规规矩矩地立正,敬了个礼。上前围观的人鼓掌哄笑起来。小猴站了一会儿,累了,便坐在地上,耍猴的怒目而视,摸起鞭子,又骂了句关于猴子祖宗的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