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年,家里出了意外。某天早晨姜夫人跟我一起在院子里做操,忽然就晕倒了。我和姜老爹赶紧把她送医院,医生说是慢性白血病,已经到了晚期,来不及救治了,不如回家过几天开心的日子。姜老爹当时就流露出要把医院砸了的杀气,被姜菀之好说歹说劝回家了。我们上网查了一圈,人家医生说得没错,病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就是老天爷要收人。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姜老爹很少跟我下棋,在姜夫人面前他就乐呵呵的,转过身去就阴沉着脸,有时会独自坐在石榴树下抽几个小时的烟。姜菀之也减少了去公司的时间,忙着给国外的医院发邮件询问有没有新的特效药。大家都叫我白医生,我也发挥所长,搞了几味药性平和的药材,给姜夫人熬了一种养生的药汤喝,每天给她扎针活血。我知道药和针灸都治不了白血病,但病人每天都活在余日无多的恐惧中,总得看到点希望。大概是体察到我的心意了,姜夫人对我的态度日渐亲近,有时候姜老爹不在,就换我陪她聊上几个小时的天。我上网找了些有意思的段子,每次都能逗她一乐。
可对姜菀之她还是抗拒的,姜菀之给她送饭她都警惕地缩在床帐里不肯出来。
又过了些日子,姜夫人说还是先把她的身后事准备好,寿衣遗像,特别是日后要供的牌位。
这人生前就要把自己牌位准备好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姜老爹看起来也是一百个不愿,但姜夫人坚持,他也不敢拒绝。我去木匠街选了最好的紫檀木做了个精致的牌位,姜夫人看了很满意,叫我手捧着送到顶楼的小祠堂里去。
所谓小祠堂,其实就是个大点的龛,供奉着姜家上几辈祖宗,平时锁着,逢年过节姜老爹都要带着姜夫人和姜菀之上去拜拜,但从不带我,明面上的理由是我和姜菀之还没生孩子,我的名字还没写到族谱里去,可我总觉得这里面透着几分怪异,其他事情上姜老爹可从没把我当外人。
果不其然姜老爹说要捧牌位上去也该是姜菀之捧上去,女婿是半个外人,不合适。姜夫人说女儿女婿一起去吧,已经是一家人了,还分什么内外?我俩送了牌位上去,刚要上香,姜夫人忽然在下面喊姜菀之,喊得很大声,姜菀之以为出什么事了,赶紧下楼去了,留了我一个人在祠堂里,我急忙把祠堂正下方的那个抽屉拉开,从里面翻出另一个油布裹着的牌位,我打开来一看,上面写着“爱女姜氏闺名菀之牌位”。
我心事重重地下楼,正碰上姜菀之正急匆匆地上楼,说姜夫人只是忽然急着上厕所叫她去扶一下,她看我脸色不好,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我已经把姜夫人的牌位放上去了,想着姜夫人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心里难受。姜菀之独自在祠堂里待了一会儿,等焚的香燃尽了,把门锁好,全家的钥匙我都有,唯独祠堂的钥匙我是没有的。
这件事其实是姜夫人谋划的,昨晚我送饭去的时候,姜夫人让我坐下陪她吃,吃着吃着叹息说小白啊,日久见人心,你这些日子照顾我的心意,我都看到了,你真的是个好孩子,我有个秘密得跟你说,免得我归天之后没人管你,你被害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明天你们送牌位上去的时候,我会把菀之叫下来,你打开祠堂正下方的那个抽屉,里面有个东西,你看一眼就放回去。
当晚我问姜夫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姜菀之也得了什么重病?所以早早地把牌位给她准备好了?姜夫人幽幽地说不是,我家菀之只怕早就是个死人了……
她给我讲了一个让我毛骨悚然的故事:姜菀之十岁那年,他们一家子去英国旅行,发生了车祸,姜夫人脑震荡加皮外伤,姜老爹则是颅骨骨折,一度都下了病危通知,最惨的却是十岁的姜菀之,颈椎甩鞭伤,加断裂的肋骨刺进肺部,进ICU抢救了48小时,还是没保住。姜夫人亲眼看见姜菀之的尸体从冰柜里拉出来,当场就哭得昏死过去。从此姜老爹不敢再跟老婆说女儿死了的事,否则姜夫人就会哭到不省人事。夫妇二人回到昆山之后,姜老爹逢人就说给女儿在英国找了一间很好的寄宿学校,在那边上学了,绝口不提姜菀之车祸过世的事,街坊邻居也都以为姜菀之在英国读书,但姜菀之的牌位还是做好放进了祠堂,姜老爹日日都上楼给女儿烧香。
夫妻俩凄凉地过了八年,可在一个风雨交加之夜,一个拎着皮箱的女孩敲开了姜家的门,眼神略显疲惫,说了声爸妈我回来了。即使她不自我介绍,小时候的街坊邻居也会断定那是长大的姜菀之,那眉毛眼睛,一颦一笑,身上的胎记说话的口音,绝对就是姜菀之,只是没有小时候那么捣蛋了,她温婉内敛,举止得当,还会说一口流利的伦敦英语。姜老爹八年来重复讲的那个谎言居然变成了现实,姜菀之没死,过去的八年里姜菀之一直在伦敦的寄宿学校读书,现在她回来了。
姜老爹立刻接受了新的现实,把姜菀之的牌位拿了下来,油布裹好往抽屉里一丢,然后跟街坊邻居宣布说女儿留学回来了。有的精神病患者是特别固执,事实摆在他面前可他就是不承认,姜老爹则是反过来:原来我女儿没死,这太好了!之前都是我记错了,错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一家人重新开始!
姜菀之的卧房一直保留,新来的女孩住了进去,她随身就带了一口小箱子,箱子里只有一些贴身衣物。她拿不出任何能证明身份的文件,却能清楚地讲出小时候的事,对姜家老宅和昆山也很熟悉,姜夫人拐弯抹角地打探,姜菀之好像根本不记得自己曾经死过一次,她说车祸发生后她失忆了一段时间,醒来时已经在英国一间很有名的寄宿学校读书了,定期还会收到姜老爹和姜夫人给她写的信,每年生日都会收到生日礼物,就这么生生地读了八年书,高中毕业才回的昆山。
姜菀之回来之后,姜家立刻就恢复了生机,原本奄奄一息的小蟹庄在姜菀之手里重新红火起来,姜老爹每天都笑得合不拢嘴。当年的假小子姜菀之从英国回来,变成了知书达理如花似玉的少女,做起生意也那么有魄力,亲戚邻居都围着夸奖,都想让自家儿子跟姜菀之见个面吃个饭。但姜菀之从没对任何人流露过感情,直到那天她忽然宣布了婚讯。
姜夫人说自己也很希望能相信眼前的幸福生活,但姜菀之在她面前再怎么乖巧孝顺,她都能感觉到姜菀之身上多了一种危险的气息,难以亲近。姜菀之小时候虽然捣蛋,却也胆小,打雷下雨天就会捂着耳朵跳到姜夫人床上钻进被子里,可复活的姜菀之似乎再也没有弱点,完美得不真实。
她刚接手蟹庄的时候,号称昆山一霸的强哥到蟹庄吃饭,其实是听闻了她的美貌,来探探真假。强哥见了真人大为惊艳,当天就想下手,找了个由头说吃到了死蟹要蟹庄赔偿,还要总经理跪下跟他道歉。在场的人都看出了强哥的意图,拦着姜菀之不让她去,姜菀之却让人开个包间她单独进去跟强哥聊聊。聊完之后强哥出来,说姜老板年纪虽小但果真有气魄,从此这家蟹庄里出了什么事,就找我大强。蟹庄上下都为姜菀之难过,以为她被强哥霸占了。可从那以后强哥见姜菀之竟然是绕着走,有人还见过姜菀之私下里跟强哥说话,她端坐在沙发上,强哥站得远远的不敢靠近。那些帮助姜菀之的男人与其说是欣赏她,不如说是敬畏她,二十几岁的姜菀之和那些年过半百的大老板是平起平坐的。
姜夫人问我说你知道菀之为什么没上过大学么?首先姜菀之根本不需要上大学,她心智极其成熟,知识面极广,大学老师根本没资格教她,但更重要的是她是个没身份的人,姜家的户口本上没有她的名字。我说可我跟姜菀之是去民政局领过证的,领证是要身份证户口本的,姜夫人说那是姜菀之后来才通过什么特殊渠道解决的。姜夫人拿出家里的户口本给我看,果然修改之前的那一页上并没有姜菀之的名字,后来忽然就添了上去,那年姜菀之已经23岁了,她像是突兀地来到这个世界,来的时候就是23岁。
姜夫人说时至今日她也不知道如今这个家里的姜菀之是什么,一个因为怨念太强而归来的鬼魂?一个冒名顶替的家伙?还是什么妖怪幻化成了姜菀之的模样。姜夫人起初警告我,是怕我这只小白兔误入了虎口,后来看我跟姜菀之相处得不错,又担心我是姜菀之从外面招来的同伙,所以有点提防我,眼下她病重,我照顾得很尽心,并不像虚情假意,这才下定决心对我说出这个秘密。她说她也不知道姜菀之找我是为什么,恶鬼要上我的身?妖怪要把我吃掉?我说我跟姜菀之结婚都两年了,这妖怪要是囤吃的要囤两年,未免时间太久,姜夫人也说这几年姜菀之确实没做过什么坏事,她真的就像懂事的女儿一样,尽心尽力地撑起了这个家。
几天之后姜夫人就过世了,最后一夜她把姜菀之叫到床边,母女俩握着手说话,自从我来姜家就没见她俩这么亲近过,姜夫人用颤巍巍的手指理着姜菀之的鬓发说:“我这些年也真是傻了,为什么要怕你呢?就当老天爷可怜我,又把女儿还给我了,就这么握着手小声地说几句话,多一分一秒都是好的……”
姜菀之竟然也不否认,而是轻声说:“从命运那里偷回来的时间也还是用完了。”
姜老爹原本就有病,这下精神完全垮了,根本不承认姜夫人过世的消息,四处跟人说姜夫人是回娘家了。姜菀之也不戳破他自欺欺人的谎言,买张票打发他去上海散心。我现在是姜家主事的男人了,办丧事都靠我,亲朋好友来了不少,姜菀之的生意伙伴也都来吊唁。姜菀之表现得非常坚强,也不知道是她自己说的,她这个人感情比较淡,还是姜夫人说的,她死而复生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缺点了。葬礼当天她一身黑色的套裙,一头瀑布般的黑发,素面朝天,但仍旧风姿绰约楚楚动人,整个人像是水墨画成。她跟每个客人都会低声寒暄几句,神色平静略带悲戚,没有一丝一毫的失礼。我听见有人背地里说姜家这个女儿真是厉害,这样的女人谁能驾驭?那个上门女婿在她面前根本就是跑腿的。
送走最后一拨客人,姜菀之在灵堂里坐到深夜,默默地看着黑白照片上的姜夫人。人前人后她都是内敛的,气质高华,但有股叫人敬畏的气场。自从姜夫人给我说过那事儿,我很害怕跟她独处,夜深了,姜老爹又去了上海,家里就我们两个人,我想到楼上祠堂里还藏着她的牌位,就说菀之我出门走走排遣一下难过的情绪……姜菀之忽然伸手出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腕,说:“我觉得很冷,今晚你陪我睡。”
她没问我好不好,我也不敢拒绝,好比皇帝翻了你的牌子,你除了来大姨妈就只有赶快收拾好自己。
那还是我第一次睡在那张名义上属于我和姜菀之两个人的床上,每人一床被子,并排而卧,四目朝天,感觉很像什么帝后合葬墓。
姜菀之也不跟我说话,望着屋顶,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不敢睡,生怕睡着了她就开始吃饭了。但尽管姜夫人说的故事很恐怖,可我跟姜菀之朝夕相处,就算她是妖魔鬼怪,也是跟我很熟的妖魔鬼怪,所以我对她的恐惧还是有限,撑到夜里三点多钟,我还是睡过去了。
片刻之后我忽然觉得身边温软,一睁眼,原来是姜菀之钻到我的被窝里来了,正抱着我的胳膊默默地流泪。我受宠若惊加心头鹿撞,挺得跟房梁那样直,任她抱着哭了一刻钟,这才壮着胆子翻了个身,轻轻地搂住她的肩膀。姜菀之差不多有一米七高,在南方算是高个女孩,可抱着却觉得小小的,古人说美人腰如束素弱不胜衣,大概就是指的她这一种。
这是结婚以来我俩距离最近的一刻,她就穿了件丝绸睡裙,还是V字领露背的那种款式,月光下曲线玲珑,冰雕玉琢似的。可我心里居然没有什么绮念,听她哭得那么伤心,只觉得她是个跟父母走丢了的小姑娘。忽然想起结婚前她跟我说她虽然对夫妻关系并不感冒,可确实很希望有个人在她觉得艰难的时候帮到她,当时我还想这世上又有什么事情能难得住她姜菀之?此时再一想,这些年来她像根独木似的撑住姜家,人前人后都要妥帖体面,确实很辛苦吧?
她前前后后哭了大概有一个钟头,眼泪终于哭干了。她躺平了,枕着我的胳膊,还是望着屋顶发呆。
我胳膊都给她枕麻木了,正想说你要不要换这边胳膊枕枕?忽然听她说:“我是个感情很淡的人,不过如果这些日子里你曾经感觉到我对你的感情,那些都是真的,不要忘了。”说完她就钻回自己的被窝里去了。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当晚姜菀之没吃掉我,也没用美色诱惑我,大家并排睡了一晚,之后还是分房睡。
我没有再追问她姜夫人跟我讲的那个故事,姜夫人也算精神病人,她对世界的认知也可能有偏差,那个奇怪的牌位,还有后来才添上姜菀之名字的户口本也许都有合理的解释,只是时机还没到,所以姜老爹和姜菀之没有告诉我。姜老爹都认这个女孩是他女儿,我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呢?结婚快三年了,姜菀之从没有害过我,作为老婆她唯一的缺点是不跟我一起睡……
但让我放下那份恐惧的主要原因还是姜菀之那晚或许是无心的话:“如果这些日子里你曾经感觉到我对你的感情,那些都是真的,不要忘了。”有时候夜里莫名其妙地醒来,虽然睡在客房的床上,却觉得好像姜菀之还躺在我身边,抱着我的胳膊,在我耳边轻声重复这句话。
又过了小半年,中秋将近,我又得忙起来了。
食蟹讲究九雌十雄,意思是雌蟹农历九月正好,蟹黄最饱满,雄蟹则要等到十月,蟹膏粘稠糊嘴。但古人都讲究中秋赏月吃蟹,食客们会从四面八方赶来。
我建了那个码头之后销售额又有提升,但还是没能比过金正锡的大德蟹庄。金家不仅有好几处蟹庄,还经营水产品批发。今年外地来了个资金很雄厚的老板,在昆山大手笔收购养殖场,感觉是想搞垄断。金正锡说不如以行业协会的名义约那个老板一起谈谈,是战是和,先礼后兵。金正锡也请了我,他追我老婆归追我老婆,但在昆山餐饮界他认我是个人物。
饭局安排在大德蟹庄的画舫上,吃最高规格的蟹宴。船头架着一口蒸锅,服务员乘小艇去湖里捞上蟹来,当场过秤,雄蟹足七两雌蟹足五两才下蒸锅,用矿泉水蒸熟,跟黄酒一起上桌。
湖面翻波,暮云四合,有股鸿门宴的架势,外地老板的汽艇总算来了。
外地老板带着秘书和保镖登上了画舫,那一刻我们每个人大概都生出了顶礼膜拜的冲动。我们这些做螃蟹生意的,赚的都是辛苦钱,穿衣服顶多就是讲究个牌子,硕大的品牌logo挂在胸前,谈不上什么品位,可这位外地老板身穿笔挺的薄花呢西装,戴着玳瑁色的细框眼镜,看起来才二十多岁,面孔棱角分明,既温润,又刚毅,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阶级差别。他的随员们也同样精彩,几名身穿黑色西装肌肉分明的保镖,和一名小麦色肌肤的女秘书。
女秘书一身白色套裙,蹬着12厘米的高跟凉鞋,走起路来带着某种令人心动的节奏感,铿锵又妩媚。看她的面孔应该是多国混血,东西方的审美全都融汇在一张精雕细琢的小脸上,身材更是傲人,每根曲线都婀娜多姿。这样的女孩去当名模都绰绰有余,我们这些人只配在屏幕上看,但在外地老板那温润的贵族气场之下,她不过是个随员。
有人立刻跟我耳语说这妞看着高级得很!白医生你老婆来也未必比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