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十几个纸箱子,回到了昔日的小诊所。
当年我被勒令即刻搬走,连搬家的时间都没有,于是只交还了钥匙,屋里的东西就让房东代我处理了。没想到推开门,小诊所还是当年的模样,连一根镇纸的位置都没变,问诊台上一点灰尘都摸不到,显然有人定期打扫。当年那个嫌弃我的房东阿姨——如今我知道她是姜菀之的下属了——等我等了一整夜,却毫无怨怼的神情,跑前跑后地帮我归置东西,采买日用品。临走的时候她还帮我叫了一份牛肉饭,帮我热好,说:“姑爷你缺什么就跟我说,我随叫随到。”
我说:“我跟菀之已经离婚了,以后别叫我姑爷了。”
阿姨长长地叹了口气,安慰我说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我笑笑说是啊,没了姜总,也许老天爷明天就给我送了陈总李总来呢?
阿姨前脚刚走,蟹庄的经理就来了,快到月底了,他按规矩得给我报账。
我说蟹庄的事情我以后不管了,我现在不算姜家人了。蟹庄经理说姜菀之说的,蟹庄还是归我经营,有事让他接着找我。
我倒也没很意外,我把蟹庄经营得不错,可对姜菀之来说只是可有可无的鸡肋,她不是抠门的人,临别把蟹庄送我,这是好聚好散的意思。
可没想到蟹庄经理刚走,姜菀之的财务总监又来了,把姜菀之公司的资产对账单给了我一份拷贝,这份拷贝是整整一个文件柜。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姜菀之的公司有那么大规模,光是读一遍资产对账单就得一个下午。我说这东西我拿着不合适吧?财务总监说这也是姜总吩咐的,姜总说这样分割财产的时候你这边也会有个数。我说姜菀之难道还要分家产给我?财务总监说:“您跟姜总结婚的时候没签婚前协议,离婚之后您会拥有姜总个人和公司的50%财产。”
我觉得这一切都很荒诞,我跟姜菀之结婚的那三年,我虽然捏着一张结婚证,却只是姜家的管家,活儿归我干,床却上不去,账户上虽然有几个钱,却也是我自己辛苦赚来的。如今这一离婚,我反倒成了千万富翁,要钱有钱要生意有生意,虽说我拒绝了苏珊娜的“好意”,可以我如今的身家,真想再找老婆,也有底气说昆山的女孩我随便挑……除了姜菀之。
我把财务总监也给送走了,诊所里忽然静了下来。人多的时候我嫌他们烦,人走了我又忽然心慌起来。
我想找人吃饭喝酒,想找人打麻将,想去街上随便拉个人来跟我聊天,让我干什么都行,总之就是别让我一个人待着。可我又不敢走出那扇门。
我呆呆地坐在问诊台前,忽然发现问诊台上有封信,信封上“白商陆启”几个字显然是姜菀之的亲笔。
信是这么写的:
“有时候我也想,是不是注定没有好结局的故事,最好还是别开始?
可我还是贪心了……再见了小白。
菀之”
这就是姜菀之跟我的告别?三行字我反反复复看了几十遍,却只能感觉到若隐若现的离愁,或者歉疚。
我不懂,我真的读不懂,整整三年了,我从来不曾读懂姜菀之……我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打在信笺上。
恰好这时候隔壁超市的强子拎着一提啤酒进来,人没到声音先到了,他喊的是:“白哥白哥!恭喜发财!”
估计全昆山的人都知道我分了姜菀之一半身家,强子这是来给我道喜了。他来我诊所从不敲门,推门就见我满脸是泪,吓得手中啤酒坠地,碎了一半。
强子喝着啤酒劝我说,何苦跟自己较劲呢?回想当年,我是条流浪的土狗,姜菀之收留我三年,还给了我那么一大笔遣散费,有啥可难过的?
我说流浪的土狗要是从来没在温暖的窝里住过,反倒不会那么难过,可就怕过过暖和的日子。你以为你有窝了,精心地营造那个窝,可窝终究是人家的,某天你忽然就被踢了出去,外面还是凄风冷雨。强子踢踢那箱资产对账单说白哥你这么说可就矫情了,低头看看你的万贯家财!敢情你这窝还非得姜菀之帮你暖着?没了姜菀之这世界对你就是凄风冷雨?你这么喜欢姜菀之呢?可你当年跟人家不过是协议夫妻。
我辩不过这家伙,只好低头喝闷酒,喝着喝着就睡死过去,梦里依稀还是那个凉爽的夏夜,姜菀之在我的耳边低语,声如蚊讷。
醒来的时候,房东阿姨又来了,说姜菀之两年前就想办法给诊所办下了执照,我以后可以光明正大地行医了。
我心想难道两年前姜菀之就有把我扫地出门的想法?又不想我流落街头,所以给我留着这么一条后路?
想不明白,我也懒得想,我跟阿姨说我不想当医生了,我只想喝酒,喝倒了睡,睡醒了继续喝,熬到冷静期结束那天,拿到离婚证我就离开昆山。
接下来的几天里,都是强子陪我喝酒,强子连便利店都关了,把库存的啤酒都搬到了我的诊所里,专业陪喝。
除了喝酒我们还打牌,有赌注的那种,强子先是赢走了我微信里的余额,接着把我的银行账户搜刮到只剩几块钱,然后我就用那些对账单跟他赌,反正这些对账单上的资产一半都是我的,他从我这里赢走了什么,分财产的时候我就要求分给我什么,再转手到强子的名下。姜菀之估计也不会在乎的,她很快就要成为赵夫人了,坐拥半个昆山,之前她自己努力奋斗来的那些家业跟“赵夫人”这个头衔的含金量比,差得太远了。
我也知道强子的鬼心思,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我不能一个人待着,我恨不得梦里都有强子陪我喝酒打牌,这样我才不会梦见姜菀之。
玩到第七天早上,强子不跟我玩了,他说资产对账单里的一半财产都在他手里了,就算他再赢,赢的也不是我的钱。
他看着醉醺醺的我,眼睛里写满了怜悯,说:“白哥,要不我把现金都还给你吧,这些房子、地皮和债券就算我的了,都是从前妻那里分来的东西,你看着也伤心。”
我嘿嘿笑着说:“我伤心个屁!我就当我那三年是做了个梦醒过来了!一觉醒来我有钱了,还为梦里的老婆伤心么?”
强子撇撇嘴说:“那我跟你说实话吧,今晚姜总和赵旭祯办婚礼,人家等不及你的离婚证,急着圆房呢。”
我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了,脑海里一片空白,清醒过来的时候强子已经走了,一地的空酒瓶。
我摸出早已没电的手机——这几天我根本不敢跟外界联系——插上电源,焦急地摁着开机键。手机屏幕终于亮了起来,我用颤抖的手输入开机密码,刷脸都不管用了,可能这几天酒喝多喝成猪头了,我这是强撑着要看自己的判决书。
姜菀之的微信我在离开姜家的那晚就删掉了,我不敢留,怕自己会忍不住给姜菀之发微信,过去这三年我俩每天都会互相发微信,一句情话也没聊过,都是鸡皮蒜毛的小事,我发“从公司出发说一声这边就开始蒸包子了”,她发“小白你问老头要不要吃熏鸡我路上买一只”,我发“你上星期带回来那个菠萝蜜坏了我给你扔了啊”,她发“扔吧扔吧我也不吃菠萝蜜我以为是榴莲呢”……我的最后一条微信是说“你的微信我删了领离婚证的时候你给我发短信吧”,她没有回。
金正锡倒是对我轰炸了无数微信,大骂我傻逼废物靠不住,说姜菀之找我纯属瞎了眼,赵旭祯就是个目中无人的混蛋,他要是能真心对姜菀之好,金正锡这个名字从今往后都倒过来写。我倒是不介意他骂我,赶紧打开他的朋友圈,最新的一条是:“有些人,一旦失去了,就是一辈子。”
我心里咯噔一声,金正锡的朋友圈里多半是他跟朋友喝酒蹦迪撸串,很少这种心情文字。这话看着朴实,可越朴实越心惊。
我再看“赵旭祯敢问你哪天死”那个群里,最新的消息是一张大红色的婚礼请柬,墨笔书写着赵旭祯和姜菀之的名字。
我觉得屋外的天忽然塌了下来,雨沙沙地下,我无意识地走出诊所,走在茫茫的大雨中,拖着沉重的脚步,像是孤魂野鬼。
恢复神智的时候,我竟然已经站在了桥头小馆的招牌下,大中午的店里居然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掌柜的靠在柜台边嗑着瓜子。
时过境迁我重又变回了那个开诊所的小医生,卡里的余额都被强子赢跑了,剩下的钱也就够来一碟茴香豆、一条白丝鱼和一壶太雕,三年一循环,我富贵过,却又回到了原点。我在窗边的位置上坐下,机械地喝着酒,望着窗外雨意空疏大湖辽阔。
我的心里比那片湖还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来桥头小馆,是盼着姜菀之会忽然出现?可她今晚又要当新娘子了,怎么会有时间和心情来看雨?故地重游物是人非,我是不是应该大哭一场?可我又没有眼泪。
掌柜的大概是看出我的状态不对,主动来到我面前坐下,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赵满堂,敬白医生一杯酒。”
我在昆山也算一号名人,他认识我并不奇怪。但掌柜的今天的举动挺奇怪,我也算店里的老客人,可除了点菜,跟他说过的话不到十句,感觉这家伙永远都在柜台上嗑瓜子,连给你上菜都懒得动腿。我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姜菀之今晚再披嫁衣的消息估计整个昆山都知道了,掌柜的想安慰我几句。
我说掌柜的我没事,你让我一个人静静就好。赵满堂却赖着不走,说反正也没别的客人,他请我喝两杯,瞎聊。
赵满堂跟我有的没的扯了一会儿,忽然问我有没有读过刘阮遇仙的故事,这故事我还真读过,是《幽冥录》里的,说汉明帝的时候刘晨和阮肇两个人在天台山中迷路,将死的时候遇到两个“姿质绝妙”的女孩子,引他们到家中款待,莫名其妙地就有一群女子来祝贺,说开始那两个女孩的夫婿来了。他们就这么结为两对夫妇,在山里生活了半年。因为思乡心切,就跟妻子说要出山看看,妻子鼓乐相送,指点他们出山的道路,可出山一看,山外已经过去几百年了,当年的亲人早都不在了。刘晨和阮肇又想返回山中去找妻子,可他们来到溪水边却迷失了道路,惆怅地在溪水边踱步,后来那条溪就叫惆怅溪。赵满堂挑起这个话题,分明还是想跟我聊姜菀之。
我说是啊,我就是刘晨阮肇,可我不是自己想出山,我是被赶出来的。
赵满堂说:“白医生,刘阮两个人那是无路可走,才会在惆怅溪边转来转去。你可不一样,姜总人还在昆山,你真想找她,她就在那里。”
我苦笑着说:“我有资格去找她么?赵旭祯一出现,姜菀之立刻就丢下我走了,根本都不犹豫的。我连个备胎都算不上,备胎至少还会装在车轴上跑个一段路,我连这个资格都没有,结婚三年我这只备胎一直锁在后备厢里。”
赵满堂摇摇头:“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啊,你不能看她跟你说什么,要看她为你做了什么。人生苦短,每个人都只有那么几十年好活,最好的时光只会用来陪你最好的人。姜总嫁给你的时候就是她最好的时候,全昆山的男人随便她选,她就选了你。虽然我也不知道姜总看上你哪点了,但她嫁给你之后看着挺开心的,越来越像小姑娘。”
我愣了一下,想起姜菀之给我讲庭园改造图的时候眼里的光彩,真的像个捡到了糖的小姑娘。
赵满堂拍着我的肩膀说:“姑爷啊,老板再有主见,不也是你老婆么?你自己的老婆,怎么能相信别人会照顾好她呢?”
我吃了一惊说:“怎么?你也是姜菀之的人?”
赵满堂说:“我原来是这间小店的老板,但姜总几年前买下了这间店,她成了老板,但还是交给我经营。我一直懒懒散散,是因为姜总根本就不想很多人来。姑爷你没留心过么?只要你和姜总都来了,我这店里肯定没有第三个客人,那是因为我把暂停营业的牌子挂外面了。虽然姜总没说过,但我心里猜啊,姜总买我这间店,就是为了跟你一起看下雨。”
我茫然地瞪大了眼睛,难道说早在我看姜菀之背影的那些年,姜菀之就是知道的?那么那个雨夜她也不是偶然地来到我的诊所。
赵满堂说:“姑爷,我现在还能叫你一声姑爷,可八个小时之后我就得叫赵旭祯姑爷了,八个小时里能不能逆天改命,就看你自己了。老话说人死如灯灭,这人要是死了,魂魄归地府,投胎看老天,可人但凡还有一口气在,这命就还攥在自己手里!”
我胸中气血翻涌,当场就要起身冲出去做点什么,这时候有人一挑门帘,从后厨出来了,居然是姜老爹。
按照原计划,姜老爹眼下正横渡太平洋,就算知道了消息也赶不回来。姜菀之赶着办婚礼,估计也是想先斩后奏。
我战战兢兢地说:“岳父……老姜……你怎么回来的?”
姜老爹说你这个傻逼!太平洋上有岛的好不好?我经过海岛的时候下船,花钱雇一架私人飞机来接我不就行了?
我心说私人飞机都用上了?这是什么气魄?天海横行!这确实是汉钟离他爹的气魄!
姜老爹在我对面坐下,说:“赵满堂,你去后厨看着我的药炉子,我跟小白说几句话。”语气特温和,就像班主任找你谈心。
赵满堂鞠个躬就去后厨了,姜老爹点燃一支纸烟说:“想怎么办?给个话,我好知道还要不要认你这个女婿。”
我说我错了!这顿饭之前我还想着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昆山,可现在我得去找姜菀之,我得问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死也得死个闭眼!我和姜菀之还在离婚冷静期,她现在还是我老婆,而我现在一点都不冷静。如果姜菀之说她愿意跟我走,那就算他赵旭祯是皇上,我也得造他这个反!
姜老爹冷笑:“赵旭祯算个屁的皇上。姜菀之的丈夫是谁,只有民政局和我说了算,现在民政局说是你,我也说是你。”
我还真没想到姜老爹会那么挺我,我俩的关系是不错,可我对姜家的贡献也就是管管家事陪他下下棋,三年了也没把答应他的外孙给整出来。而赵旭祯虽然在我面前很臭屁,但冲着姜菀之,他也得管姜老爹叫爸爸。什么样的爸爸非得把那个年轻才俊富可敌国的女婿一脚踢开,非说那个开诊所的穷小子才是自己女婿?
“我早跟你说,这人出现的时候应该第一时间杀掉!”姜老爹冷冷地说,“你就不该让他跟菀之见面!”
我说事到如今,这里面要是有什么隐情,就都摊开来说了吧。无论是祠堂里姜菀之的牌位,还是那本修改过的户口本。
姜老爹说:“我知道我老婆给你讲过一些事,但她知道的只是一鳞半爪,我这些年一直没敢把真相告诉她,是怕吓着她。”
我心说难道还有比“我女儿已经死了现在跟我一起生活的是个鬼”还恐怖的事情?
姜老爹娓娓道来,也是从姜菀之10岁那年他们一家子去英国旅行开始讲起,但故事的版本不同。
姜家三口确实遭遇了车祸,姜老爹从鬼门关上挣扎回来,姜菀之就已经是一具冻起来的尸体了,当时姜老爹就崩溃了。这个时候一个神秘的组织找到了姜老爹,问他索要姜菀之的尸体,开的条件竟然是把姜菀之复活。姜老爹当然不信这种说法,于是这个组织邀请姜老爹去见证“神迹”。一个下雨的傍晚,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轿车接上了姜老爹,驶过唐宁街,直接开进了白金汉宫。
按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白金汉宫虽然也对公众开放,可毕竟是英国女皇的家,安保极其严密,除了皇室和皇室随员,谁能在日落之后进入白金汉宫?姜老爹也说那天所见的一切都很诡异,唐宁街上空无一人,白金汉宫前面的红色大道,路面上好像流淌着琉璃红色的血,一切的一切都透出斑斓诡异的神秘气息。
姜老爹被带到一间巨大的餐厅里,隔着一张长长的餐桌跟一个身穿夜礼服裙的女人吃饭,女人美丽性感,但仪态非常端庄,隐隐透出威压感,让姜老爹想到古代的祭司,传递的是神的意思。
女人给姜老爹讲了一番很悬的话,她说自古以来,一个神秘的族群就隐藏在人类社会里,这个族群里的每个人都有少部分太古龙族的血统,因此也被称作混血种。龙血赋予了混血种更长的生命和特殊的能力,他们才是世界真正的管理者,只是他们永远都只在幕后。姜老爹自己就是个混血种,他也把龙血遗传给了姜菀之,因为龙血依然在生效,所以姜菀之眼下依然处在濒死状态,龙血在起作用,姜菀之的器官也都因为采用了新的急冻技术而被保护得很好。
姜老爹觉得自己在听天方夜谭,又觉得那位女士是个疯子,可下一幕更疯狂。下一道菜上来,姜老爹这里是战斧牛排,侍者打开女士的餐盘,里面却是一把锋利的短刀。侍从拿起刀,从女士的后心狠狠地刺入。女士扑倒在餐桌上,立刻有人进来用塑料膜把她包裹起来,抬到姜老爹身边,让姜老爹试她的脉搏。姜老爹说他百分百确定女人被捅死了,没有脉搏,身体渐渐冷却,看入刀的方位,心脏被完全贯穿。杀人的侍者却淡定地笑笑说:“请享用您的主菜,片刻之后,见证奇迹!”